楚河汉界-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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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深思熟虑,魏明坤决定直接来找周汉。按一般人的思路,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找的人就是周汉,因为只要长脑子就能看出来,换周东进上学准是周汉的意图,别人没那么大威力。但魏明坤不这样想,魏明坤认为这事找谁都白搭,只能去找周汉,因为不管是谁的意图,只有周汉才有能力阻止这件事。
一想到要为这事去找周汉,魏明坤的心里就有些犹豫。他对周汉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崇拜周汉,他听到过很多关于周汉英勇善战的个性化传说,听到的越多,他对周汉的崇拜就越深。他感激周汉,他为周汉能送自己这个与他一点瓜葛也没有的掌鞋匠的儿子当兵而心存感念之情,也一直为自己是周汉司令员亲自送到部队的感到无比自豪。但周汉却是周东进的父亲。明摆着,从道理上讲周汉对自己是有恩的,而现在自己却要找到周汉头上与他的儿子争,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尤其是,这样做会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彻底毁了?对这些,魏明坤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魏明坤知道自己走的是一着险棋,走好了有可能大获全胜,走不好就会满盘皆输。只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
胜负在此一举,魏明坤豁上了。
魏明坤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枝头上一朵刚刚绽放的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朵小得可怜,只有四个单瓣,似乎害怕占据太大空间似的,只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外伸展开了一点点,但一股幽香就从那细细的花颈中探出来,顽强地向四周扩散着,以无形胜有形,不动声色地赢得了整个夜晚。
魏明坤精神一振,带着满身浓浓的苦丁香的花香,迎着门前的哨兵走去。
站在周汉面前,魏明坤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想拔腿就跑的胆怯。周汉的目光同以前一样犀利冷峻,魏明坤努力支撑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住了。
周汉显然很快就对魏驼子的儿子发生了兴趣。他问了魏明坤很多部队的情况,魏明坤一一作答,虽然声音紧张僵硬,但回答问题准确到位,没有一点含糊其辞,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周汉很满意,说不错,你小子就照这样好好干吧。魏明坤这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
在后来的谈话中间,魏明坤一直紧张地寻找机会进入正题,但一到有机会讲的时候,他就怎么也张不开嘴了。眼看机会一个个错过去了,眼看快要到了告辞的时间了,魏明坤心里越来越紧张,而越紧张就越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直到周汉站起身送客,直到魏明坤懵懵懂懂地跟着站起来后,他才发现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情急之下,魏明坤借着敬礼告别的最后机会说,报告首长,我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周汉有些意外地看了魏明坤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语气简短地说了一句,说。
魏明坤就那样敬着礼把事情的简要经过讲了一遍。讲完,魏明坤又诚恳地说,首长,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从情理上讲,我不该与东进争,就冲您亲自送我当兵这一条我也不该与东进争。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我这样做不完全是为自己争。其实,我早一年上军校晚一年上军校甚至上不上军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损害您在部队的威信,重要的是这会在部队造成不好的影响,我……
还没把魏明坤的话听完,周汉的脸就青了。
周汉大吼一声:刘秘书,你叫那个兔崽子立刻跑步来见我!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5)
一见这场面,周东进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兔崽子,你本事不小哇!周汉劈头就是一句,
周东进瞥了魏明坤一眼,挺直腰板,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周汉冷笑道,我看你这几年正经本事没长多少,歪歪道眼子可全给我学会了!说,你凭什么强占人家的名额?
周东进胸脯一挺,凭我对军事这行的热爱,凭我自身优秀的军事素质,凭我渴望上军校深造的愿望……
放屁!你他妈的还有理了?周汉眼睛一瞪,凭这凭那,你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你以为有我这个当司令员的老子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你以为打着我的旗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谁帮你干的?!
周东进没看刘希文,不用看他也知道刘希文现在的脸上肯定不是个色儿了。他当然不能出卖刘希文,他太了解老头的脾气了,如果老头知道是刘希文打着他的旗号干的,刘希文这回可就彻底玩完了。周东进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死活自己一个人扛着算了,就回答说,没谁帮我,是我自己到处去找的。
周汉“咣当”一声把杯子摔到桌上,指着周东进的鼻子就骂,告诉你兔崽子,你他妈的再打着我周汉的旗号到处乱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刘秘书,你马上通知下去,撤了他上步校的命令,把名额还给人家!
刘希文走后,周汉回身向周东进命令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愣了一下,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也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周汉会让周东进当场给自己道歉。
听见没有?!周汉厉声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狠狠地剜了魏明坤一眼,仍旧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倒先慌了,赶紧上前拦道,别,首长,别这样……
周东进那充满了愤懑和鄙视的眼睛立刻像刀子一样刺向魏明坤,周东进说魏明坤你就别演戏了……
话音未落,周汉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抡起胳膊就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周东进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三个人一时间全怔住了。
周东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撑住了。
魏明坤抢上前想去拉周汉。
周汉却甩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
走!全给我走!
周东进当然没上步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没去上。不知为什么,下面对周汉司令员的指示只落实了一半,那个名额给了别人。
有人捅咕魏明坤再去找,但魏明坤不肯去。魏明坤说他没想到会把事情闹成这样,说得到这个结果他已经很知足了,还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周司令,再也不愿给周司令找任何麻烦了。
周东进在沉默了一段日子后又恢复了常态。事后南征询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啥,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毛毛不是说我从小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没错,反正我这个脸蛋子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爸爸的巴掌,习惯了。
第二章两只又凉又硬的手
4
扭结在一起的目光渐渐松开,慢慢走远,又从远处缓缓地收了回来。
周东进终于平静下来了。其实,从得知魏明坤任命的那一刻起,周东进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是个军人,只这一条就注定了自己必须面对无法回避的一切。在军人面前,上级就是上级,无论你与他亲疏远近,无论你对他好恶褒贬,无论你们之间曾有过多少是非恩怨,你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服从他。其实,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周东进就开始无数次地腌制、蹂躏自己的自尊心了。他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接受魏明坤洋洋得意的表情,准备接受魏明坤居高临下的态度,准备接受魏明坤不屑一顾的鄙视,甚至准备接受魏明坤旁敲侧击的挖苦……
但魏明坤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清雪,清雪在两个人之间轻盈地飘洒着,一点一滴地地融化在脸上,蔓延出一片凉津津的寒意。
魏明坤突然醒悟过来,仰头向天道:“下雪了?”
“下雪了。”周东进的声音很僵硬。
魏明坤看了周东进一眼,和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说:“东进,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周东进却没伸手,脚跟一磕,“啪”地一个立正道:“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二团营区。”
魏明坤微微一笑,并不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说:“东进,你历来是条汉子,怎么连我这只手都不敢接了?”
周东进神情淡漠地回答:“魏司令,我是怕你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
“你是怕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吧?”魏明坤在收回手的同时,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东进,不管你我是否愿意,毕竟我们从今往后得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我们这两只手就是硬拧也得把它拧在一起!”
周东进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十分干脆地答道:“是,魏司令。你的话我听懂了,我服从命令!”说罢,向魏明坤伸出了右手。
两只又凉又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同时都感觉出对方的手劲儿使得很重。
第二章阴云密布
1
二团阴云密布,空气十分紧张。
再有两个月,二团就是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了。早在一年前,军区和省军区就开始频繁打招呼,让二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定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全力抓安全,确保不发生重大事故。届时,两级机关要在二团召开全战区安全工作现场会,授予二团安全工作标兵团的锦旗,为二团荣立集体三等功,并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争取把二团树为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
谁都知道,一个团队能在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不出现重大事故,实在是太难了。谁都知道,把整个团队树为全战区甚至是全军的标兵,全团荣立集体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来,二团从上到下简直是拼了,大会小会讲安全,大事小事抓安全,安全工作切切实实地成了全团的中心工作,所有工作都得为安全工作让路。为了保证安全,上级不仅减少了二团全年实弹演练的次数,还特批他们今年停止冬季防寒训练。为了保证安全,团里隔三差五就组织一次安全大检查,团长、政委亲自领着检查组四处查看。用周东进的话讲,真是恨不得把耗子洞都查遍。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尽量控制人员、车辆的外出,连冬季取暖煤都没敢派车去拉,硬是忍痛花钱雇地方车队拉回来的……
周东进曾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对王耀文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耀文,你看我们兢兢业业地耗费了十年时间,用安全这根丝线精心地缠住了自己。结果倒好,这根线越缠越紧,越缠越动弹不得,越缠留给自己的空间越小。我真担心到了把茧作成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捆绑得手脚都不会动弹,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王耀文不紧不慢地说:“老周,你这个比喻真是妙极了。只不过你老兄对蚕作茧的理解还太肤浅。我问你,蚕作茧是为了什么?蚕千辛万苦地用一根丝线捆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再当虫子!是为了能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那个束缚自己的硬壳子里飞出来!”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我真希望我们二团能借这次机会飞起来,真希望你能借这次机会飞出去。”
周东进很感动地看了王耀文一眼,他知道王耀文说的是真心话。王耀文当政委跟他搭班子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俩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王耀文始终认为周东进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对周东进一直没提拔起来感到十分惋惜,所以,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级领导和干部部门力荐周东进。他是真心希望周东进能在最后关头胜出的。
其实,无须王耀文明说周东进心里也很清楚,二团此次能否被树为安全标兵团,对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冲刺时刻撞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成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军人,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败了,他周东进在军队中就算废掉了,他这身军装可就穿到头了。对后一种结局,周东进简直就不敢想,他不知道除了做军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周东进之所以能忍着、压着,逼自己把“安全”这两个字贴在脑门子上,挂在嘴皮子上,就是因为他实在不愿面对后一种结局。
但这样做的时候,周东进的心里并不舒服。看到部队整天如履薄冰地拿安全当日子过;看到部队连进行正常的军事训练都不敢抡开了搞;看到为了减少出事的几率团里拿出大把的钱去雇车拉煤,他就想骂自己。他真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真想一甩手大喊一声: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爱咋咋的!但他不敢让这种情绪滋长,更不敢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这不仅仅是他周东进个人的事。好在只差两个月就到时间了,只需再加一把劲坚持两个月,一直悬在二团头上的那些荣誉便唾手可得。到那时候,他和他的二团就可以透出这口气自由呼吸了。
谁知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令周东进不解的是,从黑山口事故现场下来的王耀文简直是春风满面,不仅毫无沮丧之意,反倒显得格外振奋。向魏司令汇报情况时,王耀文先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一张口便使几日来一直笼罩在二团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
王耀文说:“我首先要向大家说明的是,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黑山口哨所不是发生了一场事故,而是出现了一个英雄!”
接着王耀文介绍说,黑山口哨所的两名战士在抢修线路时遇到了暴风雪,在返回哨所的途中,新战士鲁生不慎滑倒在悬崖边,就在他即将滚落下去的时候,班长朱志强冲上前拉住了他。朱志强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边趴在悬崖边上牢牢地拉住鲁生的手,一边指挥鲁生用另一只手抓住崖边的树往上攀爬。他们几乎就要脱险了,但在鲁生只差一步就能攀到崖顶的时候,崖头的积雪突然大面积坍塌下来,朱志强和鲁生一起跌入雪谷。由于班长朱志强的右腿骨折,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援助。后来,军犬铁龙虽然找到了他们,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离开雪谷。两个战士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凭着坚强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二十个小时。在此期间,班长朱志强充分表现出共产党员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他忍受着骨折的巨大痛苦,鼓励战友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自己虽然不能动,但却坚持让鲁生不停地做各种活动以保持体温。最令人感动的是,夜里他们本来是和铁龙搂在一起取暖的,但当鲁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朱志强却悄悄地把铁龙塞到了鲁生的怀里,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鲁生,把全部的生存希望都给了鲁生。第二天,当战友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被雪掩埋了。经抢救,鲁生已经苏醒过来,但目前还未脱离危险。朱志强由于身上带有重伤,找到时就已经牺牲了。
说到最后,王耀文的眼圈红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大家都被王耀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稳定了一下情绪,王耀文突然提高嗓音说:“朱志强同志是英雄!是我们二团的英雄!是我们二团的骄傲!我想,我们应该尽快把朱志强同志的事迹整理上报,为朱志强同志请功!”
掌声。
热烈的掌声冲出会议室,冲走了人们心中的忧虑,冲散了南山沟上空的阴云。
南山沟见亮了。
第二章一言为定(1)
2
二团政委王耀文是个绵性子。淡眉下一双细眼总是弯弯的,不笑不说话。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上过火。用他老婆的话讲,这男人是个牛皮水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