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之死-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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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奉承你“内在美”，对“外在美”守口如瓶，那也是一种警钟，你可得小心你的外表，不要死心眼相信该臭男人的甜言蜜语，说他才高一等，跟别人不一样，只在乎老奶的内在美。不在乎老奶的外在美。你如果有此死心眼，就要付出此死心眼的代价。
柏杨先生所说的“外在美”，可不是专指狭义的面如桃花，而是包括身材、衣着，尤其是由高贵气质所发展出来的高贵风度。没事时或有事时，都请细细品味李女士的金言。
李女士不久就香销玉殒，刘彻先生跺脚之怒，早已忘光，大恸特恸，把她安葬在长安近郊，坟墓成三角形，高七公尺，周围六十步，民间称之为“习仙台”，也称之为“英陵”。
果如李女士所料，刘彻先生脑筋里仍是她健康时如花似玉的印象，眷恋思念，不能自已。于是擢升她的大哥李广利先生担任陆军元帅（贰师将军），她的二哥李延年先生担任音乐部部长（协律都尉）。这时有一位职业灵媒专家，看见刘彻先生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向刘彻先生声称，他能召请李女士的亡魂跟他相见，刘彻先生兴奋异常。
——这位职业灵媒专家，姓名不传。《汉书》说是少翁先生，《史记》说召的不是李女士的魂，而是刘彻先生另一位小老婆王女士的魂，《西汉纪年》则只笼统地说某先生某女士。我们对此不作考据，盖考据也无从下手。只能依常情推测，刘彻先生访灵媒专家召魂，当然有可能性，既召王女士之魂，也可能召李女士之魂和其他任何一位红颜薄命之魂，不可能只召一次就洗手不干。所以召李女士之魂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不是少翁先生主持，当另有归国学人或青年才俊主持也。
召魂的那天晚上，灵媒专家大忙特忙，把李女士生前睡的纱帐放下，灯火齐明，香烟缭绕。布置下一个“万径人踪灭”的神秘气氛。然后请刘彻先生坐在另外一座纱帐里，遥遥观望。灵媒专家装腔做势，口中念念有一9一词之后，刘彻先生隐隐约约地看见李女士在纱帐里出现，然后下床，轻移莲步。他阁下怦然心动，正想上去拥抱时，那美丽的幽灵却冉冉消失。
刘彻先生的伤感是可想而知的，为了纪念这场相会，他作诗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姗姗来迟”从此成为中国的成语，但两千年引用下来，变成了老奶们赴约时超过约会时间的形容词。刘彻先生对车女士大概是深情的。那时，为了远征南粤王国（现在广东。广西两省和越南共和国的北部），在长安城市开凿了一个巨湖—一训练海军。他阁下时时泛舟湖上，自作悼歌，教官女们歌唱、他的另一首悼亡歌曰：
衣襟啊，悄悄无声玉阶啊，静静尘生空房寂寞，是多么寒冷一片一片落叶，堆积在门前数层情人啊可知道我的心神不宁
原文：罗袂兮无声，重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宁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两首悼歌都充满了感情，由宫女们分别歌唱。凄婉惆怅，更增加刘彻先生的伤怀。有一天，他阁下在一座名为“延凉室”里休息午睡，梦见李女士躺在身畔。送给他一种“蘅芜香”。刘彻先生猛的惊醒，人虽已沓，但枕席上和衣服上，却幽香扑鼻，好几个月不散。为了纪念这场春梦，乃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蘅芜香，也名杜兰香，也名木兰香，跟现代的巴黎香水一样，在公元前一世纪时，固是贵重的香料也。
悼亡赋
刘彻先生除了为李女士做了一首悼亡歌，还为李女士做了一篇悼亡赋。赋是公元前二世纪到公元后一世纪间，中国文学最流行的文体。在陈娇女士的篇幅里出现的《长门赋》作者司马相如先生，本是一个穷途潦倒的知识分子，稍后又因和富家女郎发生爱情私奔，而更名誉扫地。但他所写的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刘彻先生的御眼看到，佩服得五体投地，嚷嚷曰：“他一定是一个古圣先贤，我要是跟他做朋友，就不虚此生矣。”恰巧一位宦官老爷是司马相如先生的同乡—一都是蜀郡（四川省西部）人。于是，运气来啦山都挡不住，司马相如先生被召到首都长安，派到中央政府任职，穷措大从此飞黄腾达起来，连罢黜的皇后老奶都要找他。一向瞧不起他的那位岳父大人，当初咬牙切齿地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司马相如是一个文人无行的下三滥。而现在，他来了一个突变，到处大嗓门宣称，他第一眼就看出司马相如是一个才华横溢、不拘小节的伟大人物。
这个故事显示出赋的时代价值，刘彻先生悼念李女士的赋，在中国帝王文学中，居很高的地位。
赋曰：
悄悄的面庞，纤纤的胴体啊，命运是那么短促不长。设帷帐盼望着等候着啊，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家乡。
那坟墓已荒芜了啊，幽幽的黑暗，深锁着我的悲伤。你所乘坐的马匹舆轿，都留弃在山陵外啊，”却去度漫漫长夜，不见阳光。秋风飒飒使人流泪啊，桂枝样的玉姿霎时消亡。心神惟悴，遥遥思念阿，挣扎着振起，目眩口张。我把你托付给那阴沉的墓穴啊，不到半年，已一片芜荒。想到你一去而不再回来啊，只剩下往事惆怅。像娇艳的荷花在等待风吹啊，散布出更多的芳香。雍容华贵的风度啊，却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更想到当你欢宴后斜扶栏杆啊，美目流盼，峨眉微扬。多么地爱你，心随着你转啊，可是你却栅栅来去，进出彷徨。短短的欢乐化作永别啊，纵然梦中都不能相忘。你不要去转世投胎，永不回来啊，让芳魂飘飘，再踏我们的门墙。然而劳魂却终于散去了啊，回首往事，徒增悲凉。天垂暮而道路又远啊，辞别你重回皇宫椒房。那落日匆匆西坠，刹那间一抹苍茫。沉湎怀思，意迷心僵。这份思潮像流水，永嵌在此心中央。难表我的情意，且听我歌唱——
美女四射的艳光，把鲜花都遮盖住啊。
那些心怀嫉妒的人，怎么能跟你相比啊。
正当你小猫般的年龄、却忽然天折啊。
你哥哥和你儿子，他们都泣涕痛哭啊。
那是多么悲痛，他们的声音不能停止啊。
可是他们听不到你的应声，往事已逝去啊。
憔悴叹息，为稚子洒下眼泪啊。
隐忍不言，相信我不会忘记恩情啊。
善心的人从不发誓，岂肯逼着我承诺啊。
你既一去不返，我再告诉你我的心啊。
去吧，幽途迢迢，劝你安寝啊。
你去的地方有新的住处，已不是故宫啊。
呜呼哀哉，永怀念你的劳魂啊。
现在，我们把该赋原文，抄在下面，以便读者老爷查考：（从略）
后来，刘彻先生死后，西汉政府追封车女士为“孝武皇后”，此是后话，不必管它。前已言之，刘彻先生不久就把李女士生的儿子刘髀，封为王爵——昌邑王，封国在山东省金乡县。
我们对李女士介绍得太多啦，事实上她是最幸运的皇后姬妾之一。既然刘彻先生哀悼已毕，我们也就到此为止。所以介绍李女士，在于介绍她的儿子刘髀。现在，终于等到他阁下以王爵的身分出场。不过他本人并没有现身，现身的是他的舅父和表姐的公公。
太子宝座空悬
在亲戚关系上，贰师将军李广利先生是刘髀的舅父，而宰相刘屈牦先生跟李广利先生，又是儿女亲家——
刘屈牦先生的儿子，娶了李广利先生的女儿。他们最大的希望是，刘髀先生能立为皇太子。
公元前九零年，也就是皇后卫子夫女士和皇太子刘据先生先后悬梁自尽的次年（她们母子死于前九一年），皇太子宝座的争夺战进入高潮。恰好北方的匈奴汗国大军分兵两路，一路进攻五原（内蒙古五原县），一路进攻酒泉（甘肃省酒泉县）。西汉政府派遣李广利先生前往五原赴援（另外一位候爵马通先生，前往酒泉赴援）。当李广利先生的大军开拔时，宰相刘屈牦先生送行到渭河桥上。李广利先生悄悄曰：“老哥，你以宰相的高位，如果能想出办法使刘髀当上皇太子，就可以永享富贵，再没有后患。”刘屈牦先生满口承诺。
——从李广利先生这段话，可看出他对政治行情毫不了解。呜呼，对小民而言，宰相当然是高位，可是对皇帝而言，宰相不过一粒芝麻。但我们应注意“再没有后患”一语。刘彻先生在位五十年，杀起人来，六亲不认。他所任用的宰相，几乎都是被杀，甚至全族被杀，每一位宰相都胆战惊心，不知道明天会发生啥事。
刘屈牦先生之企图教刘髀先生当皇太子，不过希望换外甥主人，保住老命，想不到，更加速他的灾祸。
其实，即令拥戴成功，刘髀先生现在当了皇太子而将来当了皇帝，刘屈牦先生也不见得准能保住老命，纵是舅父老爷李广利先生，也同样不见得准能保住老命。
专制帝王差不多都忘恩负义，有天良的不多。等到我们介绍七世纪五零年代唐王朝王皇后的遭遇时，更加说明。
全国最高的文武首长，联合起来拥戴刘髀先生当皇太子，本属于高度机密，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然而，竟有第三者知道啦。一个名叫郭穰的宦官，把这件事和盘向刘彻先生端出，而且又说，宰相的夫人，还请了女巫祈神祷鬼，诅咒刘彻先生赶快死掉。前已言之，刘彻先生最怕的就是这玩艺，所以也最恨这玩艺，他听了后七窍生烟，下令把刘屈牦先生缚到厨车上，拉到东市腰斩。尊贵的宰相夫人和膝下的公子哥儿，则一齐绑到华阳街，砍头示众。
亲家母李广利夫人自然也牵扯在内，刘彻先生下令逮捕她，囚禁监狱。李广利先生这时正在五原前线跟匈奴作战，接到消息，吓得手足失措。一位担任参谋的胡亚夫先生建议日；“你要是能立大功，还有资格向皇帝赎罪。如果单身回国接受审判，恐怕有去无回，要想再来此地，不可复得矣。”
这项分析十分中肯，李广利先生就挥军北进，向匈奴发动猛烈攻击，匈奴军团西路军总司令（左大将）战死，第一亲王（左贤王）率军向后撤退。李广利先生追击，想直捣匈奴汗国的首都（王廷），可是，李广利夫人被囚，他本人命运朝不保夕的消息，已在军中传开。
他的参谋长（长史）了解他的心情，曰：“你是拿我们的生命，来挽救自己的厄运呀。”跟他的同党们密谋，打算逮捕李广利先生，打入囚车，送回长安。呜呼，如果如此，那比自行回国投案还糟。李广利先生遂来个措手不及，把参谋长捉住处决。他知道军心已去，他的权威已不能有所作为，而回去也是一死，左思有想，把心一横，单身独马，竟向匈奴军团投降。
呜呼，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向敌人投降，在历史上是一个笑柄，这是颟顸的政府和一意孤行的帝王所逼出来的，嗟夫。
刘彻先生决不会放过李广利的，因为巫蛊正踩了他的痛脚，而李广利先生投降匈奴，使刘彻先生的行动更振振有词，他的反应是，屠杀李氏全族。李女上千种风情和百般思爱，这时候都付流水，连娘家一个孩童的性命，都不能保护，全被杀光。跟卫子夫女士一样，李女士为她的家属带来无比荣耀，也带来灭门灾难，而荣耀的时间，却比卫子夫女士短得多。
刘髀先生是刘彻先生第四个儿子，一场大屠杀下来，他不像他大哥刘据先生那么被牵连在内，已属万幸，更不要说坐皇太子的宝座矣。刘彻先生的第五个儿子刘胥先生，是个莽汉型的花花公子，他喜欢空手跟猛鲁——狗熊之类的动物——决斗（《西京杂记》上说，在后来的某一次搏斗中，被抓破胸膛，一命归阴）。而且，这不过其中一端，其他荒腔走极的怪事，层出不穷，无论老爹刘彻先生和所有大臣，从没有考虑到他可以继承帝位。
那么，书归正传，现在只剩下赵钩弋女士生的幺儿刘弗陵啦，而当刘弗陵先生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体型健壮，声音洪亮，又十分聪明智慧。刘彻先生常夸奖他，说他长得跟老爹一模一样，爱他奇紧。
冷血凶手
刘彻先生到现在别无选择，不过事实上他已选择定啦，他的皇帝宝座，要由刘弗陵去坐。然而，他考虑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他的桥妻赵钩弋女士太年轻，而且花容月貌，他一旦死后，她顺理成章地就当上合法的皇太后，掌握全国最高权力。不但可能，简直是可以确定的，她会弄一项或很多项绿帽子戴到死去丈夫的头上，谁都无法干预。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孩子还小，不能治理国家，国家大权势必滑到身为皇太后—一事实上不过一个大女孩的少妇之手。吕雉女士的影子在刘彻先生的脑海中不断浮起，他认为公元前二世纪一零年代西汉王朝初期的吕姓大批封正，几乎篡夺了西汉王朝政权的局面，将要重现。
一想起死后的混乱，刘彻先生汗流浃背，唯一的预防措施就是干掉赵钩弋女士。
公元一世纪一零年代前八八年，刘彻先生七十岁赵钩弋女士不过二十五六岁。——史书上没有记载赵钩弋女士的芳龄，是我们推测如此。盖今年她的儿子刘弗陵只有七岁，假定地阁下入宫后第二年第三年生产；而她人宫时假定是十七八岁，则今年正开始丰满，逐渐成熟。她可能想到她的前途如锦，却不知道宫廷有异民间，她的丰满和成熟，正是使她横死的种子。
俗不云乎：“伴君如伴虎。”老虎看起来温顺如羊，可是谁都不知道它啥时候兽性大发，更不知道啥原因使它兽性大发。专制帝王也是一样，因为他的权力使他超越于法律约束和道德规范之外。呜呼，一个超越法律约束和道德规范的人，本身就是一场灾祸，而且能把灾祸蔓延到别人身上。
公元前八八年，心怀杀机的七十岁老汉刘彻先生，带着天真烂漫的二十五六岁的娇妻赵钩弋女士，前往甘泉宫（陕西省淳化县）避暑。有一天，他抓住了赵钩弋女士一个小小的错处——那是什么错处，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们也不必追究，一个有权的人要找一个没有自卫能力人的茬，易如反掌。刘彻先生找到了赵钩弋女士的茬之后，勃然大怒，而且一怒不可收拾。赵钩弋女士吓得浑身发抖，急忙投下头上的首饰——这是古时老奶们认罪乞怜的表示——向老汉丈夫下跪磕头，请求宽恕。
刘彻先生理都不理，只告诉身旁的宦官曰：“带走她。”当宦官们押解着她要下去的时候，像被青天霹雳击中了的赵钩弋女士，霎时间明白她已面临险境，她回头向老汉丈夫乞求宽恕。呜呼，只要他一句话，她就能活下去，她的性命就系于他的一语，可是，老汉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最后，只淡淡地日：“快带走，你不能再活。”
赵钩弋女士被送到皇宫的特别监狱（掖廷狱），班固先生《汉书》说她“有过见谴，忧死”。一个正在盛年的老奶，即令所遇的变故再大。一夜间忧死也绝不可能。而且在语气上看来，仿佛错都在赵钩弋女士身上，是她有了过失，受了责备，忧愁了一夜就死啦。这是儒家思想中最使人作呕的“为尊者讳”典型之一，因杀妻凶手是皇帝的缘故，竟企图用文字魔术，抹杀真相。
赵钩弋女士是怎么死的，毒死？绞死？扼死？用土袋闷死？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两点：第一、她到临死都不明白她的小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