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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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常常会想,这个姐姐唯一的女儿,这个一向单薄恣意的夜氏唯一的血脉,生于畸形的恋情之中,长于为爱恋所疯狂的女子之手。她的身世和血统,是不是注定了她会变得一样疯狂?
“我喜欢他,舅父,就算为我,您帮帮他吧。”
夜宴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跪下,用冰凉的手紧紧攥住那双同样没有什么温度的苍白之手。阳光照耀下的两个人,有着一种不可思议又近乎相似的透明感。
夜玑端的目光中有着无奈的怜悯,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把沁湿的纸扔到一旁,重新在干净的纸张上提笔,用蝇头小楷很端正地写了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印章。
“我会叫人给他送去。但是夜宴,我要提醒你,如果他没有功名在身,为了夜氏,你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舅父,您说过,我们夜家的人,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金榜题名。”
“我老了,已经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而你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即使你以后肝肠痛断,只怕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第二章
夜宴依照夜玑端的嘱咐,只是让仆人把书信带给了谢流岚,自己并没有再见他。
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份的骄矜,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血脉里延续的疯狂而害怕,未来既然充满了变数,夜宴认为不见他或许就能忘记,这样也会给彼此带来另一条出路。
三月十五日,按照惯例,是夜宴去清凉寺为夜玑端拜佛祈福的日子。
马车平稳地走在路上,夜宴的心却系在了夜玑端的身上,这几日舅父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到夜晚就会发热,昨夜又是烧得一整晚都无法安歇,直到她出门时,方才睡下。早晨的阳光透过多宝格轻轻地洒落在舅父的身上,那面色异常苍白,如果不是睫毛随着呼吸而抖动,就好似……
骤然停下的马车,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
“小姐,前面有一个书生挡路,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小姐一面。”侍卫在车旁回禀。
夜宴的心莫名地一紧,没有任何缘由,潜意识中已经知道是他。
“带他过来吧。”
“小姐,在下谢流岚,冒昧叨扰还请见谅。”
透过车中的竹帘,她看见他来到车前,还是那袭青衣,只是衣摆上似乎多了些尘土。柔和的音色,举止优雅而有礼。
夜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春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在下此次前来,只是想感谢小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绝不会忘记小姐的恩德。”
他似乎有些疲惫,连说话都有些喘息,可是帘帐恍惚,她无法看得真切,心似被热油煎了一般,难掩一阵烦乱。
“你今日还有事吗?”
“没有。”愣了一下,他方才回答。
“如不嫌弃的话,可愿陪我去趟清凉寺?”
不合礼数的要求,让他和一旁的侍卫都是一呆,那年长的侍卫已经轻唤出声:“小姐。”
“无妨,只是去一趟寺庙而已。你上车吧。”
“小姐!”
侍卫又是一声惊唤,她还未出阁,孤男寡女共乘一车,这是在贵族夫妻间也难有的亲密。
“好了,继续赶路吧。”
“是。”
五
马车很宽敞,两人的软座间还有一个小巧的茶几,上面放有青瓷描花的茶壶和茶碗,仔细才能看出,那小几上,按着底座的形状挖出了凹槽,茶壶茶碗镶嵌在里面,即使马车晃动也不会使它们滑落。
打量完车内的摆饰,谢流岚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对面的女子身上。
今日的她似乎和那日便服有些不同,嫩绿到近似浅黄色的衣裙,一把青丝挽起,那金镶玉步摇上的蝶翅,满饰银花,镶着精琢的翠玉串珠,长长垂下,随着马车轻轻摇摆。
夜宴看向他的时候,依旧是毫不回避,直直地仿佛要看到他的魂魄中。
此时此刻,谢流岚方才看到她长长刘海遮盖下的左目,竟是重瞳。
“你一早就在那里守候?”
夜宴的目光扫过他的衣衫,上面除了尘土似乎还有未干的露水。
“啊,是。听说小姐今日会去上香,清早就特地等在这里了。”
被她如一潭清泉凛冽的眼睛盯着,谢流岚的心似乎偷偷地漏跳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地回视着。
用淡银色的线绣了精致昙花的衣袖下,纤细修长的手指拿着绢帕递了过来,他心中一惊,身体微微后仰,背已经靠在了软垫上,却不敢接过。
“看你满面的尘土,擦一擦吧。”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冷凝,神色依旧。
谢流岚这才接过,草草擦完后,雪白的绢帕已经有些微黄,自己的面上似乎也沾上了绢帕的熏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令人心慌。
他想要递还回去,却又觉得不好,不递回去又有些不合礼数。迟疑着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只见绢帕上面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绣了一朵银白的昙花,这样的花他只有小的时候看过一回,洁白如月光的花朵在午夜盛开,转瞬即逝。
谢流岚看着这样精致的绢帕,和他的一身布衣是那样不谐,又抬头看向高贵的她,“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便已出现在脑中。
这样想着,谢流岚便痴痴地看着她,竟有些发呆。
“怎么了?”她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窘态,只是含笑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很美。”
下意识地说完,谢流岚的心脏突地一紧,这话本就有些微调之意,且她的眼睛有重瞳,想必更加避讳。咬了咬牙,等待着她的怒火。
夜宴只是恍惚了一下,整个人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既遥远,又触手可及,抑或只是一个影像。然后有些苦涩地垂下眼,左目的重瞳历来都是她的心病,连舅父每次看见时都下意识地回避。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性的用刘海挡住。
“女子目有重瞳,皆为妖孽。我得奉劝你一句,此次你到都城千万不要提及见过我。”
“是,在下知道。”谢流岚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边看着她,一边将唇弯出一个温润的弧度,“其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必太在意的,何况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夜宴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留有茶水余温的手指下意识伸展了一下,想要伸出,却不知道自己伸出手去做什么,终又收了回来,放在腰畔间用如意结系着的玉佩上。
夜宴转头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路边一排杨柳,随风婀娜摆动。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马儿行进的声音,仿佛地老天荒。
“小姐,清凉寺到了。”
侍卫的禀报似乎惊醒了两人的绮梦,下了车,谢流岚看着她缓步走进大殿,虔诚地下拜上香。威严的佛像下,青铜炉中香火渐溢,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的裙摆上留下一条条水波似的光影。袅袅氤氲里的她更显缥缈,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六
他大步上前,承诺似的跪在她的身侧,仿若喜堂之上夫妻行礼一般,并排相依。夜宴僵了一下,然后便拜了下去,一旁的他也随着一起拜下,誓言似乎在一拜之间完成。
拈香完了,年迈的主持请夜宴到侧殿品茶,在看到紧随其后的谢流岚时略略吃了一惊,然后那睿智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意。
侧殿有些偏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斜晖。虽是春日,但寒意却如冬日的凉风,透骨袭来。方丈沏的普陀茶极为考究,第二开之后好似碧螺春之形的翠绿叶面都已经伸展了开来,衬着天蓝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更难得的是茶香清淡宜人。只是殿中的鎏金炉中焚着天竺的紫檀香,太过浓郁,暗香不仅渗入衣袖发间,似乎连茶香都盖了过去。于是夜宴只是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方丈也不介意,捋着雪白的胡须含笑开口:“难得施主这份孝心,每月都来为侯爷祈福,不知侯爷最近身体可好?”
“舅父最近还是夜里发热,辗转难眠。”想起夜玑端的病情,夜宴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勉强露出了一个稀薄的笑容。
方丈有些发福的身体中透出佛性的透澈,目光亦随着幽深起来:“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多谢大师指点。”习惯了住持含糊不明的语言,夜宴也没有太在意,起身留下香火就要告辞。
“施主请留步,刚刚在大殿上的年轻人可是你的意中人?”
这话即便是得道高僧问起来也极为不妥,夜宴的脸上浮出一抹桃红,低着头轻声说了告辞便急急转身离去。
“施主,老衲只是想劝告你一声,有份无缘,强求无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
那声音如同暮鼓晨钟一般,一直在她的身后回响。
回程中谢流岚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以为她不舒服,便一直体贴的没有开口。
马蹄声还是沉闷地响着,风似乎大了起来,车内的细竹帘子像被一只顽皮的手不停地掀起,从外面隐隐透进的尘土气息,消散了他们的沉寂。
谢流岚侧着脸看着窗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轻快有节奏。许久才静静地开口,声音中透着几许温柔:“在下明日就要启程去镜安应考了。”
“祝你金榜题名。”离情的苦涩自心底升起,但她知道,功名从来都是男儿立业的根本。
“真有那时,我定会到清平侯府提亲。在下身无长物,以此为信。”
小小的一枚田黄螭琥印章放在了茶几上,夜宴拿起,手感温润细滑,印上还残留着几许朱砂,她一时兴起,便印上自己的掌心。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三个大字:谢流岚。好似烙下了私定终身的痕迹。
夜宴没有想到这残留的朱砂还能印上,且如此清晰,连忙把手藏到纱罗的长袖中。感觉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夜宴只觉颊上发烫,轻轻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谢流岚的唇角若有若无地浮上一丝浅浅的笑,如墨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烁,情意绵绵地开口:“印上了我谢家的印,你便注定是我谢家的人了。”
她连忙转过头,借着伸手撩起的细竹窗帘,掩住羞窘。
窗外碧蓝晴空下,可以看见一簇花枝在风中摇曳,灿烂的杏花开得如烟如霞。此时风儿顺势顽皮地溜了进来,扯得她衣袂飘飘。
七
蓦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双眸,忽然竟似烟花一样绽放出流光飞舞。
“也许不久我们能在京城见面。谢流岚,你知道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夜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流岚,凝视着他情深意切的眼。然后看向掌心中的田黄螭琥印章。
这句诗的全句是: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有他这句话,她愿意等,等到他金榜题名。
回到清平侯府,洗漱更衣后,夜宴便来探望夜玑端。早春的季节,院子里有几株盛开的红杏,在微风中摇曳,暗暗地散发着香气。
春寒料峭,夜玑端半闭了眼,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鲜红的丝绸上交叠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拇指上带着的翡翠扳指,越发显得莹白如玉。他好像没有感觉到夜宴进来,依旧安静地倚在那里,似乎正在思念着什么人,神情是那样的忧郁,带了一点哀伤的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夜玑端,夜宴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出声,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舅父有过这样的表情。佛手柑的青烟在黄昏的光下微微泛出一种浅紫色,他那单薄的身体,在青烟的缭绕中仿佛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
“回来了,方丈还好吗?”
感觉到她的到来,夜玑端马上恢复了那从骨子里渗透出的冷酷,他就这么笑着开口,可是却感觉不到一丝情感的存在。
“还好,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习惯性的,夜宴的面容也马上变成毫无表情的冷漠尊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是吗。”夜玑端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开口道,“你见到谢流岚了?”
夜宴心头一惊,便觉得如针芒刺在背上,冒出了密密的汗。
“是的,夜宴今日见过他。”
“你要知道,他爱的并不是你,而是夜氏的权势。”
平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责怪的端倪,好似寻常人家长辈谈天时的口气。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爱上我的。”
夜宴清澈的眼眸里带了一层坚定的颜色,仿佛黑夜中最深邃的浓重。
夜玑端默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发。
“他现在不爱你,但也没有爱别人。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夜玑端的怀抱里有种淡淡的中药味道,一种病态的枯萎。夜宴在他的怀里抬头,隐约看见他清寒的眼里似乎有一片朦胧的水汽。夜宴觉得眼前的夜玑端好似被绝世的孤独所拥抱,心里因为这个念头而酸涩起来,她垂下眼,不忍再去看。
夜玑端盖着的锦被上,绣的是海棠春睡图,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娇艳无边。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心血方织就这浮华的美丽。
“舅父,今日方丈对我说强求无福,如果我们真的没有缘份,只怕是天意吧,那么我希望他能幸福就好。”
八
啪!
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的面上,夜宴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夜玑端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自小到大都极为疼她,挨打,这是第一次。
夜玑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对着面前已愣住的夜宴露出了哀伤欲绝的微笑,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气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他只觉得从心脏中涌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蔓延到整个魂魄,连声音亦带出一丝崩溃般的颤抖。
“没有出息!你要记得,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的,绝没有你得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我们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明白吗!”
窗外的风吹落了片片红杏的花瓣,血色的,雪花一般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竟有些萧索的零落。
夜宴看着那双眼睛,她无法分清那是因受伤而点燃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的痛苦。无论是什么,在这强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中,夜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她看着那带有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缓慢地伸过来,夜宴笑着,逐渐无法思考,瞪着慢慢涣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的,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