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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18章

小说: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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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去怀里摸钱,刚触到一张小银票又即刻缩回,罢了,家又不远,花这钱干啥?不过,腿真有些酸了,他在一家小茶馆前停下车,喘息着坐到了茶桌前的一只矮凳上。

  “哟,这不是尚吉利的尚老板嘛,出去卖货了?”小茶馆的老板认出了达志,过来招呼,同时把一个放了茶叶的茶碗放到达志面前。

  “不,不要茶。”达志急忙摆手,可是晚了,那老板另一只手上的铁壶已经向碗里注起了开水。达志有些后悔,不该往这茶桌前坐的,又要花钱了。他不甚情愿地伸手去衣袋里摸银票,不料那老板断然地摆手叫:“尚老板,你要是给钱可是打我脸了,工商是一家嘛,你来,我连碗水的照应能没有吗?”

  “那就谢你了。”达志也就不再坚持掏钱,端起茶碗,垂了眼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喝几口,一直缠住他脑子的那个问题又在茶碗里浮了出来:缺那三四十两银子咋办?屋里的东西也当了,也卖了,难道再半途罢手不成?……

  “哇——放开我——放开我——”一阵尖利的女孩的哭声突然由隔壁传来,把达志的苦思苦想一下子打断,他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孩从隔壁出来,径向另一条街走去,那女孩在那男子怀里哭叫着挣扎,而隔壁的屋里,有一对男女也分明在抽泣。

  咋着回事?达志拿眼睛去问茶馆的老板,茶馆的老板苦笑了一下说:“卖童养媳的,如今,这也是穷人活下去的一个法子。”

  噢。达志知道这种婚俗。

  “唉,如今是啥样东西都涨价,就是人掉价呐!”茶馆里的一个老年茶客这时叹道,“听说隔壁这家的丫头才卖了四十七两!”

  “这倒是,”另一个瘦瘦的老年茶客接口,“我们年轻那阵,谁家卖童养媳,就是四岁的,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哩!”

  “还有比这便宜的呐,”又一个中年茶客接口,“你们没看那棵桐树上贴的启事?”那茶客边说边指了一下茶馆前靠近街边的一棵桐树,达志这才看见,那树干上贴着一张红纸。“那是一户姓董的人家贴的买童养媳的启事,开价只有四十五两!”

  唉。又是一阵叹息。

  四十五两。达志却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碗里的茶喝完,达志又谢了那茶馆老板一句,便起身去推车预备回家。在推起车经过那棵桐树时,他的眼竟禁不住又去看了一下树干上的那张红纸,不过,他的目光里仿佛带了恐慌,只触了一下就闪开了。

  他推着车沿街边慢腾腾地走着,脚步迈得沉重而机械,双眼散漫地在街两边晃。又走出半条街的样子,他那散漫的目光再次碰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干,那树干上也贴着一张相同的红纸。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后他向那树干走去,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吾姓董号续脉字贺朝,本城万良街明伦巷人,戊戌年秋膝下得一子,名万露,承上天垂爱,十二岁之万露额阔口方、茁壮非常,然金无足赤人无百好,稚子自十岁起左眼生疾,后求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冲灾,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谁家若有六岁左右宝女愿许做童养媳,请拨冗相告,董家愿即刻登门相聘,并呈官银四十五两为聘礼;日后合房,礼当另送。男大六,家和睦,此一娃娃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则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体康,白头偕老……

  达志把目光收了回来,索然地将眼睛对准街边一个叫卖烧饼的小贩,一霎,便转身推车预备走,可在转身的那一霎,两眼却又一次溜回到刚才的那个启事上,盯住了“四十五两”那四个字。

  小绫是六岁。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但刚一想到这儿,他就拍了下自己的头,快步推车朝前走。

  女孩儿终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还不一个样?好像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同他辩理,耳旁分明响着那人的声音。

  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动着,却无声音。

  孩子们小时候吃点苦,倒未必就是坏事,再说,到那边她的公公婆婆见她幼小,总也会心疼她。那个声音依旧在响。

  那倒也是。只这把女儿卖人做童养媳的事,名声终不好听,好歹我们也是有点产业的人家。

  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我们把机器买回来,机房兴旺起来,让尚吉利大机房的丝绸再称起霸王,国内国外的客商不断涌到咱尚家门前,哪个于尚家名声有好处?再说,到那时有钱了,把女儿赎回来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六岁?

  那就——

  达志回了一下头,远远地又看一眼贴有启事的那棵树。

  回到家,达志蹲在锅台前喝顺儿给他盛的包谷糁稀粥时,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女儿,六岁的小绫正拿着一个旧梭子玩,她把那梭子放在一块木板上,左右两只小手把它来回扔,显然是学娘平日在机上的动作,她玩得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爹的目光。

  “小绫,”达志停了喝粥,声有些发抖地喊,“想吃糖人么?”

  “想!”小绫抬起那双极像达志的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答。她还特别看了一眼娘,小脸因为高兴而变得通红。

  “给,拿钱去大门西边刘爷爷的摊子前自己买。”达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向女儿递去。

  “他爹,不年不节的,给她买糖做啥?”顺儿在一旁低声阻止。

  达志没有理会顺儿的话,聪明的小绫大约怕娘的阻止能够生效,从爹的手上拿过钱便向门外跑,边跑边撒一路笑。

  “银子,够了么?”顺儿从锅上拿了一个红薯面饼,边递给丈夫边轻了声问。

  达志摇了摇头,低下眼喝粥,呼噜噜,喝得很响,好像在跟稀粥赌气。

  “还有法子么?”顺儿仍低低地问。

  达志停止喝粥,目光缩回到粥碗沿上,弱了声答:“万良街明伦巷有一家,想娶一六岁童媳,允官银四十五两。”

  “这与咱家有何相干?”顺儿不解地问,“他家——”但是陡地,她双眸极高地一跳,满脸罩上了惊慌,“你是说小绫——?”

  达志的目光缩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

  “不,不!”顺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达志面前,“不能卖她,她太小,要卖就卖我吧!卖我吧!看在我进了尚家从没求你的份上,答应我吧!她长大了好给咱尚家织绸缎,我反正是个残疾人,活长活短都没大用处,再说,我身上红的已有年把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恐怕也已经不能生了,求你留下个闺女,日后你老了她也好给你端汤送药,卖了我吧……”她扑上去摇了下丈夫的胳膊,达志手中的粥碗啷一声落到了地上,稀粥即刻在地上蛇一样分头爬开。

  达志没动,也没吭,仍木然蹲在那里。

  屋里只有顺儿的低声啜泣。

  “买到了,买到了,大糖人!”大门那儿传来了小绫喜极了的叫声。

  “起来吧,她回来了。”达志低微地说了一句,伸手把烂碗拣开。

  顺儿强抑住啜泣,站起了身。

  “爹,看,买来了,大糖人!”小绫这时举着糖人已奔进了门,达志勉力在脸上浮一丝笑说:“买来了就快吃吧。”

  “爹,你先吃,来,你咬糖人这只胳膊,咬,咬呀!”小绫把糖人举到了达志嘴前。

  “爹不吃,你吃吧。”达志去推女儿的手。

  “咬,咬呀!甜得很哩!”小绫硬把那糖人朝达志嘴里塞去。

  达志只好轻轻地咬了一点。

  “甜吗?”小绫忽闪着眼睛问。

  “甜。”达志几乎是哽咽着答出这个字,当小绫转身向娘身边跑时,两滴豆大的泪珠猛蹿出他的眼眶,急切地向地上坠去……

 
8  
周大新  
 

  云纬的手轻轻在那两匹绸缎上抚着,这上边印着达志的指纹,摸着绸缎就有一种触住了他手指的感觉。回到家以后,云纬一直在为头晌对达志的那种态度后悔,不该那样刺他、骂他、噎呛他,他活得也不轻快呀!他那额头上,竟已满是皱纹了,他今年多大?二十八吧?二十八的男人脸上不该有那么多横纹!而且他是那样瘦,眼窝有点陷,颧骨凸了出来;他像是也没睡好,眼泡显出虚肿,左眼里有三道血丝;还有,他的衣襟上的扣子有一个没有扣上,可见他忙;他有几个娃儿了,两个?三个?……

  
  “夫人,你的贴身衣裳。”草绒捧着几件叠好的内衣推门进来。

  云纬闻声,急忙把脸上的那层因遐想而起的柔和隐起,换上了平日的那副冷峻。

  草绒经过那次事件,虽然人仍有些憔悴,但精神显然已恢复过来,仍如往常那样快嘴快语,一见头晌买的那两匹绸缎摆在夫人的梳妆台上,就开口问:“夫人是想剪裁么?要不我去叫魏家缝纫铺的老大来,给你剪件旗袍,你头晌在王府山没看到,肖家夫人和陈家小姐穿那旗袍,多漂亮!像你这腰身,穿旗袍定能——”

  “好了,去忙别的吧。”云纬淡声说道。她如今已把草绒母女重新要回身边,她不容许晋金存再把她们关起来,为此,她还同他吵了一架。她知道,晋金存虽然答应让草绒母女回到自己身边,但她们母女并没真正离开危险,每天晚上,都有兵在院里埋伏,以准备诱捕来救这母女的栗温保和他的手下人。

  草绒出去了,暮色越见变浓,屋里又恢复了静。云纬没有点灯,仍坐在那儿,微闭了眼,让手在那绸缎上轻轻移动。这儿该是他的指印了吧?当初他去验查我织的绸缎,手指常在绸缎上触摸,那时他的指头是那样嫩长浑圆,而如今,竟满是茧了……

  “咋不点灯?”伴随着嗵的一记踢门声,晋金存进了屋。云纬哦了一声,假装着打了个哈欠说:“嗨呀,我坐着坐着,竟打盹睡过去了。”边说边就擦亮火柴点上蜡烛。

  “把这个给下人拿去煎煎。”晋金存把一摞纸包放到云纬手上,“一次一包。”

  “啥东西?”云纬眉头一皱。

  “桐柏知县送来的,一种涩精固肾的药食,每次煎一包,说是从朱元璋的《御药秘方》里弄来的,喝了立竿见影!”晋金存笑道。

  “这不是蜻蜓么?”云纬打开一包,鼻子鄙夷地耸起。像所有贪色纵欲过度的男人一样,晋金存也已不得不朝那个专门折磨男人的深渊里栽去,他害怕在那个深渊里扑腾,他急切地想抓住深渊壁上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这些天,他不断地从外边弄些这药那药来。可惜没有一样有效,他害怕恐慌极了,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哪怕是渊壁上的一棵草他也要抓住试试。对此,云纬一直在冷眼看着。

  “对,对,就是蜻蜓,”晋金存急忙点头,“这药食的名称就叫‘蜻蜓汤’,每包蜻蜓四只,锁阳、肉苁蓉中药各三钱,做法是将蜻蜓去翅,微炒,加入锁阳、肉苁蓉一同煎汤。《名送别录》书上载:蜻蜓味甘,性微凉无毒,可以强阴止精;《日华子本草》上说:蜻蜓壮阳,暖水脏。我估计会有效果!”

  云纬将一个讥笑隐入眼底,拿起一包药出门交待草绒去煎。

  “唉,如今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云纬又进来时,晋金存点燃了水烟袋,边吸边叹。

  “还有啥事值得你叹气?”云纬又把鼻子不屑地耸起。

  “嗨,你是不知哇,如今反叛朝廷的人实在太多,防不胜防呀!日他奶奶,后晌在知府那里听说,一个叫胡鄂公的同盟会会员,在保定成立共和会,入会的竟有三千多人,他们表面上说宗旨是发展实业,实际上是要推翻大清江山!他们是孙中山的人呐……”

  云纬没再应声,她又把目光移向那两匹绸缎,用手轻轻抚触着它们。

  草绒把“蜻蜓汤”煎好了,双手捧着送进来,晋金存迫不及待地起身接过,趁热哈着气响亮地喝着,边喝边吧唧着嘴唇。云纬在一旁厌恶地把嘴角撇撇,她听到这种喝汤的声音就有些肉麻,为了分神,她拿起一本书,凑到灯前去看。

  那种响亮的喝汤声停下不久,云纬眼前的蜡烛突然被晋金存一下子吹灭了。

  “做啥?”云纬不高兴地扭过脸。

  “甭看了,咱们睡吧!”晋金存在黑暗中笑着。

  “这么早就睡?天才黑。”云纬恨恨地把手中的书一推。

  “嘿嘿,我想试试这蜻蜓汤的效力。”晋金存嬉笑着抓住了云纬的手。

  云纬的牙立刻咬起,她努力把一句怒骂压灭在唇内。

  杂种!

  一切都是老一套。云纬仰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瞪了眼,冷冷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忙乎,但最终还是瞎忙,当他失败之后噢地叫一声“天哪!”滚到一边趴那里捶着枕头时,云纬唇上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杂种,老天爷还是有眼!

  “看来,我这身子和大清朝的江山一样,要完了!”晋金存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坐起身拿过镶银水烟袋,边吸边叹了一句。

  云纬没有应声,只把两眼望向黑暗中的屋顶。

  “连南阳城里也有人想反叛,”晋金存仍在自言自语,“今后晌把左营的一个千总杀了,妈的,砍了他的头看他还能反?”

  云纬依旧没吭声,只是伸手拉过被子,盖上自己那赤裸的身子。

  “保江山可以杀人,可要保我的身子咋着办?说呀,咋着办?”晋金存边叫边猛扯掉云纬身上的被子,“你为啥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暗暗高兴?”

  云纬闭上眼睛,呼吸平稳而安恬,照旧没有应声。赤裸的身子在窗外挤进来的星光里显出一个淡白的轮廓。

  “这么好的东西,老子竟不能享用!”他边忿忿地说边抓紧云纬的一只乳房狠劲向上提着、攥着,似乎存心要把云纬弄疼,见云纬仍然无声,便又去抓拧云纬的臀部。

  “我竟然不能享用!”他还在咬了牙说。

  云纬白色的身子一动不动,房里再无别的动静。

  夜,正无声无息地向深处潜行……

  街面上市声喧嚷,这又是一个热闹的集日。轿 ? 不时要吆喝让路才能往前走,但云纬无心去看轿外的街景,只是在轿子的轻微颠簸中,默默翻着刚从府立中学堂图书室借来的那本《镜花缘》,一心想让自己尽快沉入到书里去。

  如今,只有读书能让云纬觉出活在这世上还有一点意思。隔一段日子,她总要来这学堂的图书室里借本书,读完,再来换。云纬小时就识字,到了晋府以后,府内设有家馆,专门请了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塾师,起先是给几位前房夫人生的女儿讲授;云纬的儿子承银五岁之后,便主要是给承银讲了。老塾师讲的内容,除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之外,还有四书五经。云纬起初是因心中苦痛想找排遣,继是感到新奇,再是要照应儿子,便常到家馆里走动听讲,渐渐地,竟成了家馆中成绩最好的学生。

  小轿在街道一侧缓缓移动,书页在云纬手中慢慢翻着,一阵尖利的孩子的哭叫声就在这时扑进轿中:“放我回家——”那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惊恐和哀求,云纬隔了轿帘缝往外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男子背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向这边走,那女孩正在背上死命挣扎着叫:“放我回家——我不跟你走——你放开——”

  “唔——”那男子身后跟着的一个女人此时突然上前,用手捂了那女孩的嘴,女孩的叫声顿时变成了含混的“唔”,小脸憋得通红,身子仍在挣扎。

  这男女肯定不是这孩子的爹娘,可他们强背这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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