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全)作者:红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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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才说:“原田将军曾讲过,他在辽东不曾遇过中国军队的有力抵抗,却见识了东北的猎手。我们东北真正的英雄是红胡子。红胡子常常把对手打翻捆在树上,扒开衣服用刀剜出心脏,拌着白雪大口嚼咽,血水沾满胡须。红胡子就是这样和敌人干的,他们比军队有力量。”
盛世才说:“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校园里,听过日本国会议员的讲演。议员先生说,中国地域辽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雨水丰沛,大和民族应该开发那里,为日本夺取一块优越的生存空间。日本政界的意见与军界不谋而合,中日两国交战是不可避免的。诸位,我盛某东渡扶桑是为了拯救我的国家,也是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时能遇到真正的对手。”
教官和学员们围上来拍他肩膀,“盛君,你是好样的,跟你这样的中国人在一起真高兴呀。”
那时,日本陆军中的少壮派军人成立不少秘密组织,他们倾慕本国的神道以及纯粹的日本精神。士官生以参加这些组织为最高荣誉。士官生太田黑要给大家引见中国人盛世才,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军校来的人一致认为,这个中国人具有真正武士的气质。大家为之一惊。
士官生说:“大家不要以为中国被我们打败过,中国有不少英雄嘛。”
大家表示愿意结识这位中国人。盛世才一出现,武士们击着剑唱起日本古歌:执矛望明月,何时照骸骨?追随白鸟翱天去,空留骸骨在人间。
盛世才被异国武士的歌声煽起来了,武士们说:“盛君热血沸腾了。”“盛君,我们闻到你血液的香味了。”武士们拔出刀子,刀口在动,刀口仿佛大海里的铁锚,将沉入武士的躯体,在流出鲜血的地方,凝结着生命的壮美。
盛世才说:“很遗憾,中国军界没有贵国这样的组织,权力人物全是军阀。
军队下层不乏热血男儿,一旦他们青云直上,就血管干涸脸色发黄,成为不中用的家伙。”大家都说,中国自古出英雄,请盛君讲讲中国的英雄。
盛世才就给大家介绍中国东北的盖世英雄,讲女真人的祖先完颜阿骨打如何崛起于长白山,以血气之勇凭数千人击败几十万辽军,从辽东直扑中原灭了北宋。
成吉思汗崛起于大漠之后,女真人归隐山林,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又出现一个大英雄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读圣贤书,只读《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大家知道吧,那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史诗,跟英国的《贝奥武甫》,西班牙的《熙德之歌》,法兰西的《罗兰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一样崇尚血气之勇,又有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是智慧之书又是英雄之书。可惜中国的读书人都不读这部书,不登大雅之堂。努尔哈赤把《三国演义》带回东北,给八旗将领人手一册,作为民族复兴的宝典和用兵方略。——辽东一战,六万多长于野战的八旗兵一鼓作气击溃二十万装备精良的明军,开始入主中原。满洲人在中国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武士们叫道:“你这样的中国人太少见了,到日本来留学的中国人都是反清分子,都痛恨满清王朝呀。”
盛世才告诉他们,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民国了,满清也是我们中国呀,如果努尔哈赤再世,不要说甲午日清战争,就是中英鸦片战争也绝不会发生的。
“乱世出英雄,中国要出大英雄了。”
“绝对不是北洋军阀。”
“蒋介石怎么样?”
盛世才神色诡秘,日本武士们摸不透他的心思,士官生就岔开话题,谈古代的英雄,我们喜欢中国古代的英雄,“盛君你城府太深了,你心中隐藏着另一位大英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日本人是很崇拜英雄的。”
“辽国被金灭了以后,辽国皇帝都丧失了斗志,皇族耶律大石带二百个家兵远征一万里,从辽东直扑西域,大败阿拉伯帝国建立西辽王朝,我就是辽东人,我做梦都能听见二百壮士征西域的马蹄声。”
“大家注意到没有,盛君对那些报仇雪耻的英雄情有独钟。”
“报仇雪耻是几代中国人的梦想,我们东北人更激烈,东北夹在日俄两个帝国主义之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血性男儿都是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枪,血染红胡子,不枉活一场。”
武士们情不自禁叫起来,“红胡子,好样的红胡子,盛君大概是唯一一个出国留洋的红胡子吧。”盛世才哈哈大笑,连喝十几下清酒,放在跟前的清酒都是用小木勺舀着喝,喝一下要停好半天,大家被盛世才的豪饮吓坏了。士官生嘿嘿笑,“喝得好喝得好,盛君露出了英雄本色,真人不露相,太难得了!”
盛世才说:“胡子有他们自己的规矩,他们蔑视政府和法律。胡子的规矩是在拼杀中用血凝成的,大家都要遵守,首领也不得例外。而政府的法律是官僚们为欺压穷人制定的,有钱有势就可以使法律失效。”
武士们感谢军校的人带来这样的朋友,让他们大开眼界。中国人盛世才所讲的红胡子气概与武士道不谋而合。这些故事充满异国情调,很适合年轻人的心理。
盛世才回国后,在粤军中混过,给张作霖当过团长,他是郭松龄派出去的,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张大帅的部队胡子气太重,玩命可以,打正规战稀里哗啦。
盛世才神情灰暗,对朋友说:“日本有武士道,武士道把死亡和流血看作是生命的一种荣耀,看作是人生的一种道行。中国武道始终在民间,上不了台面。”
那年,老帅死在皇姑屯,少帅除掉大帅府总参议杨宇霆,总揽东北大权;军校生压过了绿林出身的老军人,那正是盛世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盛世才跟少帅谈了几分钟就出来了,亲友们眼巴巴盼好消息,盛世才说:“少帅弄不成事,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
盛世才离开东北,赴南京找出路。蒋介石翻了他的档案,感到不放心。汤恩伯说:“日本陆大对他很器重,把他与吴禄贞蒋百里相提并论。”蒋介石说:“既然是个干才,就让他当师长吧。”汤恩伯说:“他是东北人,让他去张学良部工作,他能为中央效力的。”
“让他来见我。”
会见只用了五分钟。蒋介石改变了主意,“他不能去东北,他血气太旺,他会把张学良赶下台。”汤恩伯说:“赶走张学良,东北军就可以改编为中央军了。”
蒋介石笑,“恩伯,你自比曹孟德,可你小看了盛世才,他会把东北军变成自己的军队,当张作霖第二。”蒋介石说,“对有才干的人我们尽量发挥他的才干,同时要遏制他的野心。盛世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让他远离权力中心,他还是很不错的。”
盛世才被任命为总参谋部作战科科长,整天跟地图打交道。
同僚们很羡慕他,他们奋斗半辈子才挤进总部机关,他刚出校门就当科长。
他用鼻腔笑,“当科长有什么好羡慕的,吴禄贞一出校门就当师长。”师长是带兵官可以独立作战。大家噢一声合上嘴巴。他们当初也是怀将相之才奔南京来的,如今白白胖胖,军人所具有的粗犷和剽悍早已消失殆尽,有人跟他们谈军人的光荣与梦想,他们黯然神伤。
到了升迁的时候,盛世才还当科长,处长局长的位置全让那些平庸之辈占了。
有人偷偷告诉他,“刚来总部的人总司令都要亲自召见,总司令的眼睛是杆秤啊。
你是日本陆大的高材生,当科长最多半年,不是师长就是军长。”
“我当科长都两年了。”
“你跟汤恩伯胡宗南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总司令问情报人员:“盛科长忙什么?”
“他在看《曾胡用兵方略》、《国防新论》。”
“很好很好,说明他开始脱胎换骨了。”
“他是共党吗?”
“不仅仅对共党脱胎换骨,对留学生和旧军人也要脱胎换骨,使他们一心一意忠于领袖。盛世才这个人,既有东北红胡子的劲头又有日本武士道的道行,这些都符合我们黄埔精神。他应该学习汤恩伯,汤恩伯是江南人,很机灵,北方军人太倔强太野蛮太感情用事太英雄主义。”总司令对北方军人没好印象。总司令说:“盛世才我们还是要用的,中日迟早要开仗,到那时再让他带兵吧。”
总司令生性倔强,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却在盛世才身上打了折扣。大家由此而断定盛世才是个厉害角色,至少在陈诚胡宗南他们之上。大家都有崇拜英雄的心理,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盛世才,盛世才说:“总司令不会叫我带兵的,做一辈子幕僚算了,我都心灰意冷了。”同僚说:“盛科长是个真正的军人,不会心灰意冷的。”
“你真这么看?”
“大家都这么看,总司令也这么看。”
“其实我已经不是真正的军人了,我徒有其名。”
“你越是这样,别人越相信你,大家以为你是卧薪尝胆的勾践。”
“我都不相信自己,别人信我什么?凭什么信我?”
“凭你的形象,你在日本陆军大学求学时,就很成功地为自己树立了标准的军人形象。别人只看你的形象,并不看你本人。”
“这是政客行径,不是军人。”
“盛科长才开窍啊,纯粹的军人是不存在的。黄埔学生好几万,成功者有几个是纯粹的军人?”
盛世才说:“日本人至今保持着武士道的真髓,明治维新引进西方军事体制和兵器,有识之士成立神风连,竭力维护日本刀的荣誉,军界一直把刀作为军人的魂魄。技术的改进没有削弱武士的纯粹精神。”
“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目瞪口呆。
“他们说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在家里咆哮,从墙上取下东洋刀,他要折断军人之魂。他折出一把血;刀子是软的,是湿的,跟一根甘蔗一样,散出甜丝丝的芳香。垫在刀刃上的是夫人邱毓芳的一双白手,手指破裂,鲜血直流。夫人忘了自己受伤的手,用纱布擦丈夫身上的血,血把丈夫的军服弄湿了。盛世才跟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夫人忙这忙那,好像夫人在干家务、在擦桌椅、擦窗户。夫人叫他换衣服,他就换衣服,换一身新军装。“叫我看看。”他就左转右转让夫人看。他狂躁的心静下来,他眼睛里的光跳跃着,“我把你砍伤了。”“这把刀沾过你的血,这回又沾我的血,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好刀。”
邱毓芳攥着日本弯刀,告诫她的丈夫:“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毁坏武器呀。”
夫人把刀擦亮,上油,入鞘,挂在墙上。
“人家的夫人都在学钢琴,我没这个兴致。”
“我们可以去听音乐会。”
“南京的音乐不适合一个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照进屋子,照到墙上,那把刀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种很纯的钢的声音。”
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理想就是去日本陆军大学学习。有这种理想的人太多了。
他们家是辽东的小地主,父亲愿意卖地供他去日本,他不想以这种方式东渡日本。
他投东北军郭松龄部当兵,郭很赏识他。他的军人气质不但赢得上司和同僚的好感,而且赢得了郭的干女儿邱毓芳的一颗芳心。盛世才是结过婚的人,妻子病故。
邱毓芳正在上中学。盛世才曾到中学看过学生的演出,他不知道台上的那个让男人们怦然心动的少女是郭松龄将军的干女儿。盛世才的喜悦之情藏在心里,表情是很淡漠的。当有一天,郭松龄出面要为他做媒时,他也只是点点头。一个小军官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当邱毓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显得有些慌乱。他接过少女递上的茶水,整个人是硬的。婚后他从未对妻子流露过自己的志向。他比邱毓芳大十多岁,早过了夸夸其谈的年龄。前妻是个贤慧的女人,很温顺地侍候他,很少说话。他不习惯对女人谈什么雄心壮志。邱毓芳是个新潮的女性,受过教育。
婚后不到半年,小妻子就斩钉截铁地说:“干爹要改造东北军,要选派军官到日本去。”他的心猛跳,一匹马在里边狂奔,他快喘不过气了。“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干爹家。”东北女人干脆利落,给丈夫换上一身戎装,靴子擦得锃亮。
盛世才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娇小姐出身的邱毓芳跪在地上,那么认真细致地给他的靴子上油,用刷子刷用布条打。他热血奔涌,他跟一匹穿越在茫茫草原的马一样喷着粗气。邱毓芳站起来时,他的粗气喷到邱毓芳脸上,她用手挡一下,手背顶着脸笑,就像个孩子。
事情很顺利,妻子与丈夫一起出国。妻子怕丈夫寂寞,在寓所潜心日本饮食,很快能做出地道的日本菜。因为丈夫从外边回来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日本饭简单,却有营养,中国菜太铺张了。”不久,灾难降临。郭松龄组织东北国民军反戈一击,进攻张作霖失败被杀。盛世才的学费中断,他们夫妇陷入绝境。那是一段很清苦的日子。到处奔波,渴望得到国内的支持以完成学业。正赶上国内的反日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