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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去的骑手(全)作者:红柯-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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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

                          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据说,马步芳当了青海省长后,衣锦还乡,打马仲英家门前过。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洁,砖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轻视的气势,屋顶的烟囱升起一往青烟,笔直的烟直上云霄。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来:“他们家烟囱还在冒烟呀!”手下兵将拥过来,“长官,拿炮轰,把他灭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马步芳摸摸胡子,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去,口气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负寡妇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凯。”

                          河州人都说是尕司令血脉旺,烟囱壮,把马步芳熏黑了。

                          东公馆也好,西公馆也好,再高的门楼都没烟囱里的烟高嘛。

                          过了好几年,从新疆逃回来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汉人都跑到城墙上,跑到大夏河边的千年古渡口古桥头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烟尘高高扬起,马蹄声越来越碎。战马,一群战马,都是西域的草原马,焉耆马,伊犁马,驮着一群衣衫破烂的汉子奔向河州古城。

                          异乡的骏马不能让人小看了它们的主人,它们扬起前蹄,打出优雅至极的突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咱36师进去出来了好几回,老毛子的飞机跟老鸦一样,遮天蔽日呀,在头顶上嗒嗒嗒嗒,机枪子弹比毬还粗,跟胡萝卜一样,嗒嗒嗒嗒,坦克,装甲车,盛世才的东北骑兵,天上地上四面围追堵截,炮弹子弹跟下白雨一样,嗒嗒嗒嗒,我们硬是从大沙漠里跑出来,跑进阿尔金山,顺着祁连山,长长的祁连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一身的光辉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识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定要活出这么一身光辉。跟炭火一样,跟天上的日头一样。尕司令的兵把几百年来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辉给改变了。过去,河州汉子总是赤手空拳走四方,十年八载,骑着高头大马,带回许许多多东西,大家就把他当好汉,最让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归。

                          人们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热血,嘴拙得就是挣堪不出一句话。孩子们多聪明,孩子们从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属:“我的爷爷,金子疙瘩埋在骨头里啦!”

                          那是一块弹片,苏联飞机的炸弹留在身上的纪念品。人们呀地叫起来。孩子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他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子,跟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苏联人心瞎②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②瞎:西北方言,坏,黑。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向往。”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问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给你老人家磕头。”

                          她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还有这么一对热奶头,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奶头,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回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人里的男人,一个魁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伊斯兰圣徒的麻扎①。美玉在群山顶上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①麻扎: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第一部(7 )

                          红柯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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