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全)作者:红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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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闹法!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一部(8 )
红柯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琨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①得很。”
①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当了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②,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首畏尾,战和不定。
②凉州即武威,肃州即酒泉,甘州即张掖马步芳说:“冯玉祥治军不在左宗棠之下,何必硬碰硬,最好让第三者发难,咱从中斡旋,坐收渔人之利。”马麒在马步芳脑袋上弹一下,“我的儿哇,红瓤西瓜熟透了。”马步芳说:“咱马家老先人当年投靠左宗棠,就因为有白彦虎这个二百五。”
马麒说:“这回恐怕没谁敢当二百五了,国民军是最硬邦的队伍。”
马步芳说:“马仲英就是二百五,不用芭蕉扇,吹一口气就能烧起来。”
“你敢肯定?”
“不信你试试。”
“凉侄儿最忌讳啥话?”
“最怕说他不是儿子娃娃。”
当时西北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甘肃督军刘郁芬只知催粮逼款,征兵服役,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1928年春天,在宁海军宴会上,镇守使马麒祝酒辞刚说两句,胡子就抖成一团火,“国民军要吃掉咱马家军,要把甘肃全都吃掉;我们老了,当不成儿子娃娃了。”
马廷勷说:“陕西有名的刀客郭坚被冯玉祥骗去喝酒,老郭没到酒桌跟前就被机枪搅成马蜂窝。”军官们轰一声乱了,马廷勷说:“老郭没带刀没带枪,一身白府绸衫一把檀香扇,老郭还想跟冯玉祥比书法呢。”
军官们骂开了,“狗日的冯玉祥,刀对刀枪对枪明干嘛,人家老郭是刀客,冯玉祥不是个东西,儿子娃娃不干这号缺德事。”
马麒说:“还有哩,冯玉祥在西北要学兵,每县一千人,每个兵老百姓要花上二三百元,还要地亩款,富户款,老百姓都恨死了。有血性的汉子能引个头杀杀老冯的威风,大家没有不响应的。”
少壮派军人身上黑血翻滚,尤其是十一营营长马仲英,三营营长马腾,眼瞳里滋啦滋啦蓝光闪射,火焰汹涌势如海水,年老的镇守使看呆了,“咱们在祁连山下扎根六百余年,该出一匹好马了。”镇守使走到小侄儿跟前,向他敬酒,马仲英和马腾忙站起来,不知所措。马家军没有老人向小辈敬酒的规矩,宁海军所有的军官张大嘴巴,大家被这种空前的荣耀震撼了,都盯着马仲英马腾。马仲英跨前一步,“小侄儿受用不起,该敬酒的是我。”马麒说:“年轻人里边没几个儿子娃娃,你好好干吧。冯玉祥盼着咱马家完蛋,咱有人哩!”
马仲英很激动,饭后单独找镇守使借兵造反,镇守使先一怔,“尕侄儿,刘郁芬歪得很,惹不成,你能惹你就惹,惹不成就算啦,就乖乖呆兵营里当你的营长,阿大又没赶你嘛。”马仲英鼻子一哼,“不要你的兵,带上你的宁海军给国民军当孙子去!侄儿我一条胳膊就能当旗杆用!”马仲英拔下手枪拍在桌子上,“你的枪你收好!”
第一部(9 )
红柯
七兄弟①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①七兄弟:马仲英起义时的主要骨干,弟弟马仲杰,姐夫马虎山,宁海军军官马仪等。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传说里的无头汉子强多了,他们的脑袋还在。
他们抬头就看见积石山,赤褐色巨石垒起来的一座大山,黄河在大峡谷里开始吼叫。这里有禹王庙,据说是大禹王的巨斧劈开一道口子,黄河出积石直扑大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们把马放在山下,爬到积石山顶。
“这里是大禹王的神迹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