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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用力呼吸-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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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断化疗,生死抉择生死抉择

    整整一夜,脑子清醒得像一泓泉水。    
    失眠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到失眠的滋味。虽说,经历过不少应该失眠的事情,但我神经的坚强,也许确有超人之处,或者说,我的神经比较粗糙,我真的很少为烦恼、为痛苦吃不好、睡不着。这十多年,多亏了神经的坚强与粗糙,才帮我度过那些困难时刻,否则,独自扛生活的艰辛,会把我压垮。可过去碰到的问题,无非是感情的、婚姻的,那些不如意的问题,绑在一起都不是要命的。惟独这一次,问题确实严峻,是哈姆雷特那句经典的台词:“是生,还是死……”    
    始终觉得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生与死问题,离我很遥远、很遥远,偶尔想到,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问题,从未认真地把“生死”两字放到心上掂量、思考,也很少学习、研究有关生命的医学知识或保健知识。当然,对“死”更是毫无思想准备。但突然之间,我像中彩了,一种危及生命的疾病在我身上定格。于是,“生与死”的问题如同一颗流星,从遥远的天际迅速滑落到眼前。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惊慌失措。这样的时刻,作为重症病人,似乎别无选择,就得把自己完全交给医院、交给医生。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完全按照医生的指示,及时地手术,切除隐患。但手术后,对治疗癌症的常规化疗,我却莫名其妙地充满抵触,而且,抵触情绪之强烈、之坚决,好像完全不在我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我觉得,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外力注进我心里,有时,我隐隐觉得,这“外力”大概是“神力”,因为,无法解释我对化疗的抵触竟如此顽固不化。我曾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质疑:“你不懂医,你凭什么抵触?!”    
    说实话,在很情绪化的时候,确实无法回答“凭什么”的疑问,我也不想回答,由着情绪摆布自己,总觉得,什么“情绪”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何况是我。而我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是一个懂得克制情绪的人,更不是那种爱耍性子的人,多年的独身生活,也没人可让我使性子,自力更生地活着,我已经养成用脑子而不是靠情绪来明事理、定主张。这一次例外,在事关性命的重大抉择面前,我的“脑子”却完全被一股清醒的、发自我内心的“情绪”左右着。既然,这情绪是“清醒的”、是“内心的”,那么,它一定是有道理的,是生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但我不能进一步回答自己:为什么生理和心理会“综合”出这样一股清醒又顽固的情绪?    
    我不得而知。但我必须知道,以鉴定“情绪”的可靠性。    
    一夜的失眠,就在默默“鉴定”。    
    首先,得把我的“情绪”一一细化。结果,这么“一细化”,拒绝化疗的理由便排着队地站到我面前。站在最前面的,无疑是化疗的毒副作用所带给我的伤害与痛苦。仅两次化疗,我的体质已明显下降,吃不下、睡不好,干什么都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如果按医生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完成六次化疗,熬到年底,虽说癌细胞也许被消灭干净,但身上所有健康的东西,被有毒的化疗药物也就祸害得差不多了,然后,还得用上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补救身体。一年、两年或许几年,我肯定像个半残的人,做什么都不能自理,生活将完全被动,只能纯粹养病了,不得不脱离社会、脱离工作。可以想象,几年之后,身体就算好了,但是,没感觉、没状态,对生活的热情和激情不知不觉都消失了,我还能写作?如果不再写作,我还能干什么?    
    其次,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活处境。化疗后生理的种种反应,会直接影响人的心理和心情,情绪会烦躁、会低落,需要有人守在身边为你分担一些痛苦,哪怕陪着说说话、散散步,或听你“哼哼唧唧”地发发火、撒撒气,多多少少总是宣泄。而这样的陪伴、分担和安慰,是经受化疗不可缺少的条件。可我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我一个人对付了两次化疗,但我真的没勇气、没力量天长日久地把这种可怕的、很不人性的、“比死还难受”的治疗进行到底。而一旦丧失勇气和力量,前景不堪设想。    
    最后一条理由,是有关生理方面的。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种基本感觉,我体质是好的,除了胃比较弱,其他部位、其他脏腑,心、肝、肺、肾等都是良好的、是健康的。尤其在体验了化疗的毒副作用之后,我实在不舍得让身上这些良好的东西受到摧残和损失。我认为,手术以后,我应该依靠自己这些健康的脏器来恢复和健全免疫系统,加强抵御疾病、抵御“癌”的能力。    
    我的这些理由,说出来也许很可笑,如果让医生们听了,会嘲笑我这个医盲竟然大言不惭。“癌”这个东西,连科学家都没有完全搞明白,都没研究出对付的好办法,我当了几天病人,竟编排出这么多“理由”反对化疗,不是无稽之谈么?!但我相信,我的这些理由哪怕没有丝毫医学根据,可我不愿化疗的心情与感觉,是一种内心的声音,是一种生命的声音,能代表许许多多癌症病人共同的心情、共同的感觉。当然,我不能鼓动别人做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违心地服从医院关于“六次化疗”的治疗方案。这一次,我绝对不想违背自己,我要顺从自己最真切的感受。我相信,在某些时候,人的直觉和感受是科学的。    
    一条条理由排起队伍,像一道厚厚的墙壁,坚定了我的主张,我对治病的原则越来越明确:无论如何不能让疾病把我拖进不良的循环中。我要变被动为主动。虽然,一不小心我掉进了“重症”这条深不见底的“大河”里,但我万万不能让疾病的波浪裹挟着就此随波逐流。我一定要改变抗癌的战略与方针,要挣扎着爬上岸,站到高处俯瞰这条来势汹涌的“大河”,或者,逆水行舟,挑战“大河”,以“扶正”来“去邪”,把自己抗争疾病的精神状态调节到最佳位置,首先在精神上高扬正气,再求助中医中药在生理上达到去邪的目的,同时,加以食疗辅助。    
    今夜无眠。我终于用一夜的时间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抉择——拒绝再次接受西医的化疗——但愿我的这些理由能得到某个中医的确认,我心里会更加踏实。我有预感,我的抉择一定会遭到一片反对声,我一个人顶得住么?这抉择毕竟是生死选择啊!    
    夜色茫茫。我睁着眼睛,眼前也是一片茫茫。家里只有孤零零的我,没有人能听我诉说这重大的思考和重大的决定,我感到心是孤立无援的。而这样的时刻,我多么渴望有人支持、有人认可啊!    
    2002年5月27日    
    


中断化疗,生死抉择医生啊医生

    这些天,正想着能求助中医救我脱离化疗的苦海呢,一早,盛曙丽来电话,说电视台朋友为她联系了龙华医院,有一位专治消化道肿瘤的医生,是一位中医,看专家门诊的,求医者纷纷。我知道,龙华医院的中医在上海数一数二,还有曙光医院。真是如愿以偿啊。    
    兴冲冲地坐上盛曙丽的小奥托,我有点喜出望外,仿佛在绝望中突然看到一线希望。而盛曙丽在介绍那位医生时,也是充满赞美之词的:“他中西医都懂,很有学问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好像也是老三届的。”我对“老三届”好像有种特别的信任感。所以,对那位医生虽未曾谋面,我却先入为主地抱以期望,我相信,他一定会理解我失眠一夜的决定。何况,我那些“不化疗”的理由,一二三条摆到桌面上,是颇有说服力的,而且,我自信,我的表达有相当的感染力,外出采访、办事一般都能达到预期目的。    
    我似乎过分乐观了。其实,我一向属于那种挫折多多的人,万事开局,很少顺利,大都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所谓“万事开头难”,千真万确。去龙华医院时的“满怀希望”,照例碰了一鼻子灰。    
    请那位医生看过我的出院报告后,我便动情地、振振有词地述说了不愿继续化疗的一系列理由,我说得由衷、真切,我是一往情深地来寻求理解与支援的。没想到,那位医生用非常平静又略带不屑的口吻回答我:“我看,肿瘤医院给你会诊后的化疗方案很好。六次化疗,不算多。陆作家,你现在是病人啊,你没有权利选择治疗方案!”    
    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尽管,我听了很不舒服,却不甘心,连连追问:“难道,你们中医就没有治疗肿瘤的方法?”    
    他模棱两可地说:“做化疗时,可以吃中药辅助。”仅仅是“辅助”?    
    我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在没有西医西药之前,中医用什么方法治肿瘤?”中医、中药是国宝,民间的神医、草药能治百病,为什么惟独没有对付肿瘤的办法呢?!“是真的没办法,还是现在的中医对治疗癌症采取了保守、退却的态度?”我略有耳闻,在中国,中医反而渐渐失去了作用和地位。    
    对我的疑惑,那位医生的回答倒也干脆:“过去,你听说过谁生癌了么?”    
    我很失望,他的思辩是拐弯的,没有正视我的提问。我不想再问下去了。但出于礼貌和尊重,我还是请他开了药方。离开医院时,我的心情已是晴转多云,黯淡了,还有些阴冷,仿佛被劈头盖脑的一盆凉水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说话的劲头都没了。    
    坐在车上,盛曙丽和电视台的那位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导我,显然,她们很赞成那位医生的观点。但她们的“开导”很小心,既不想惹我不高兴,又希望我不要太固执,能够多听听医生的话:“人家毕竟是专家、是名医啊!”    
    “是专家、是名医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权利选择治疗方案?!病在我身上,我最知道自己,我不想化疗就不化疗!”我抓住那位医生的一句话不放,耿耿于怀,像个孩子似地跟人怄气。我知道,我情绪的反复无常,是因为心虚、因为无助,“不化疗”的决定毕竟像踩着地雷走路,太冒险了,谁肯在这样的时候支持我“踩地雷”呢?总是保险一点为好么。可一旦打定主意,我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了。    
    盛曙丽沉默了。    
    我赶紧收敛情绪,让自己住口。我不愿使朋友为难,怎么说,大家都是为我好。    
    回到家,我把那位医生开的药方寄给姐姐请她帮我抓药。可刚把信扔进信筒,我立刻反悔。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吃这味药了。在医院感受到的那种不舒服,还储存在心里不肯散去。我觉得,吃中药讲究“信则灵”。草药是有灵性的,要心悦诚服才有作用。那位中医既然不相信中药对肿瘤有治疗作用,我为怎么还要吃他的药?他不是认为病人没有选择的权利么,我倒要偏偏选择不吃他的药!    
    我的情绪还在“兴风作浪”,难以平静。出师不利啊,“不化疗”的想法,不仅没得到一点认可和支持,而且,一脚踢出去就给挡了回来,我当然心烦。    
    2002年5月28日    
    


中断化疗,生死抉择再次碰壁

    一早,小鹰陪我去华山医院复查,做CT,做B超,做胸透,还要验血,查各种指标。    
    原定,复查后立即进行第三次化疗,我不仅拖延了复查的时间,而且,还蓄谋着抵制化疗,所以,一踏进华山医院,我心里就发虚,像个没完成作业的学生害怕进课堂、见老师。昨天,在龙华医院虽然碰壁,我却不死心,晚上给华山医院中医研究所张新民医生打电话,约定今天复查后再去找他咨询。认识张医生是皮肤科的方医生引见的,手术后,方医生把张医生带来病房看我,一方面,我们都是“黑兄、黑妹”,只要有这层关系,一见如故,五湖四海皆兄弟。另一方面,当时方医生就认为要用中药配合化疗,请来张医生给我号脉、开方。现在,我是得寸进尺,又想在张医生这里得到对“拒绝化疗”的认同,当然,最好他能给我开药,接受我的托付。    
    做完体检,找到张医生,他请我们在干部病房底层的茶室小坐。张医生长得清清爽爽,为人柔心弱骨,为医行云流水,说话慢条斯理且有几分保留,特别对我这样的病人,他说话更加小心了,譬如,谈到我的病情,我自己再三强调,我的病变细胞属于早期:“书上说,早期胃癌,可以不用化疗。”    
    张医生不予否定,却换个角度说:“其实,癌这个东西只要查出来,就很难区别是早期还是中期。无论如何,化疗是把握生命的一次机会。陆星儿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的最好时机?!”    
    我强词夺理:“我不是放弃机会,只是想争取另一种机会。我哥哥讲,他们单位一个老同志胃癌手术后不能做化疗,一直吃中药,已经四年了,还活得好好的,这说明中药是能够抑制肿瘤的。”我语气急迫,还有点强加于人。    
    张医生的对话仍不慌不忙:“中医治癌症,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西医的化疗,终究是经过大量临床试验、效果明显的治疗方法。”    
    看来,张医生的立场也倾向于做化疗,他不会自告奋勇地站到我一边的。我有点沮丧了。而且,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早期癌症,也被他一口否认,并说出对我极为不利的事实:有可能是中期……    
    再去见为我做手术的黄广健医生。我感到两条腿都有点飘飘忽忽了。但说好复查身体时要和黄医生照个面的。今天,正好是黄医生看专家门诊。黄医生是位年轻的医学博士,普外科的主治医生,和我是老乡,南通人,他对我的关照不同一般。正因为不一般,我更加不能指望黄医生的赞同了。    
    快近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我看病,在转不开身的小屋里,黄医生热情地接待我。我有自知之明,不化疗的想法在黄医生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说什么理由都是白费口舌。果然,黄医生简明扼要地说了两点意见:“第一,在中国,胃癌的治愈率最低;第二,最低限度必须口服化疗药物。”黄医生已经把话说到底了,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而且,他马上打电话,帮我了解一种进口口服药的价格,并负责地将药名、价格写在纸上,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我拿着那张小便笺,木然地坐在黄医生面前,无话可说了。    
    坐上回家的“隧道四线”,我同一只瘪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座椅上,精神疲惫,灰头土脑,像个一路溃退的残兵败将。我靠车窗坐下,把头枕着椅背,希望能随着车子的颠簸稍稍睡一会儿,把化疗不化疗的烦恼暂时扔到脑后。但累到了极至,虽四肢无力,脑子却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活跃,每个医生的表情、每个医生的台词,就像过电影,在脑海里不停地闪回。龙华医院那位医生在我们告辞时,挖苦地劝告我一句:“你是作家,比较自以为是,写作是可以由着你自己,天马行空,但生了病,就得老老实实听医生的,为什么医学院要读五年才毕业,不是没道理的。”当然,他的“挖苦”、“不满”都是善意的,但他误解了我的不肯“听话”,我没有不尊重医生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倒是医生缺乏对病人的体会、体察,缺乏个性化治疗,每个病人都是一个个体,同样的病,可内在的情况,是千差万别的,治疗不能千篇一律,尤其像我这种有主观能动性的病人,医生应该听听我的想法。可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就像一个不服从老师管教的学生,有点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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