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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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和哥哥交谈病情时,我觉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哥哥口气严肃:“星儿,你是不是在装?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大家可以帮你的。”
“我没有装。”我声明。真的,我没必要装。我心里只是感到麻烦,让那么多人为我操心,我自己也得认真对待,大家谈“癌”色变,毕竟太陌生、太不可知了。命运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很大的悬念。
我实在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可以说,我是平庸的,没多大才能,也没有过多高的理想和期望,包括对生活,曾经的想法也普普通通:嫁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家。仅此而已。至于当作家,至于离婚,至于得癌,都是计划外的、超标的、出乎意料的。我只能这样理解:我原先不过是一块平常的榆木疙瘩,命运却偏要一刀一刀地雕琢我,让我成器。这左一刀、右一刀的,确实削去了许多没用的东西,我愿意把它想成是神工鬼斧,使我渐渐地显现出特点。只是,这一刀刀的“砍”来,有时,真是痛彻心肺。而眼下的这一刀,似乎下手更狠了。
哥哥在说完病情之后,便进一步地安慰我,他说,来上海的前一天,他独自在家,净身、净手地根据易经的方法为我算了一卦:原卦是:水在地上流;变卦是:水在山前流。水到山前,自然是遇障碍流不过去了。但哥哥的解释是:水有柔性,会绕山而行,终归大海。哥哥虔诚卜卦,确是我目前境况的写照,不能不信。我的直觉也告诉我,我生命的水,尽管遇山挡道,但能绕道远行。
下午,哥哥又带来一位中医,名为游默。游医生进病房在我床前一坐,脱口而出:“陆星儿,我看你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么。”他又摊开我的手,举到阳光下,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你生命力很强,生命线很长,没问题!”
自我感觉的生命力得到一次肯定,我喜出望外,当然,是暗暗的。虽然,我不知道手相一说是否有科学根据。可人到危难时刻,对任何有利的话,都会抓住不放的。何况,还有哥哥的一番卦辞呢。
化伤痛为哲学屋檐下的鸡蛋
2002年2月25日
连做两夜美梦,美得都不愿醒过来了。而突然醒来的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猛地睁大眼睛,看见白色的窗帘被晨风轻轻撩起,我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在医院、在病房。可梦里的小茅屋又是什么地方?
梦里的小茅屋可爱至极,屋顶铺着松脆的麦秸,金黄色的,墙是用土坯垒的,晒干的泥巴裂开细密的缝隙,是不规则的,图案似的。屋前有个小院,满地都晾着硕大的玉米棒,晶莹的颗粒,像珍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不时地有麻雀飞来,三三两两,在一个个玉米棒上雀跃。我好像是小屋的女主人,挎一只小篮,爬在小屋门前的一架木梯上,忙着在屋檐下的鸡窝里捡鸡蛋。鸡怎么会飞上屋檐做窝下蛋呢?但梦里的画面就这样真切,我欢天喜地的,一个个滚圆光润的鸡蛋还温温的暖手呢。不一会儿,小篮子放满了,我却贪婪,把上衣口袋也装得鼓鼓的。那鸡窝很神,像魔术师的道具,你可以一个劲地捡,无止尽的。
但再好的梦也短促、也有限。
醒过来,我立刻又闭上眼睛,流连忘返,希望还能回到刚才的梦里。遗憾的是,梦是过眼烟云,抓不住也留不下。幸好,刚才的梦境从头到尾都清晰,画面、色彩、细节都印在脑子里。只是,再想梦境,我心里直诧异,怎么回味,都无法想象,这样质朴、安然的田园风光,竟是我重病在身时的梦?!
很多很多年了,我几乎没做过好梦。曾听几个女朋友在议论,说她们常常梦到奇草异花,美不胜收。谈论“美梦”,我从不插嘴,好像没有发言权,我只能暗暗羡慕,对自己却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不做“美梦”?我有过解释:也许,你太不够诗意。好在,我也不做噩梦。我的梦似乎总在重复一个主题:追赶——各种各样的追赶,仿佛永远在艰辛的旅途中疲于奔波,拖拉着大堆行李,还会碰到种种意外的事情阻碍行程,但我迷途不返、不依不饶,直到“追赶”得筋疲力竭,最后,还是误了飞机或赶不上火车,怎么也到达不了目的地,结尾总是半途而废,好事连连夭折。醒来,胸闷半天缓不过气,好像消耗了一夜,比不睡还累。
说来惭愧,我真不知道做美梦是什么滋味。而对于夜里睡着了还在屡屡受累的梦境,也没用心追究过原因。何况,夜里做梦,真是由不得自己,想美,也美不起来的。干脆不想。生活教我务实,每天一早睁开眼睛,就像一头驾辕的牛,套上笼头埋头赶路。儿子读小学时为我画像就很形象:一头老牛汗流浃背地拉一辆板车,车上装着一摞书一只煤炉外加一只小狗(他自己)。看来,那时还不满十岁的儿子,够有远见的,他画出了我十几年不变的生活,连做梦也是赶路,有时风风火火,有时心急慌忙。
而再三回味“田园茅屋”的美梦,我才有些恍悟:住进医院,使我第一次这样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歇下来了,我这挂“牛车”不得不卸载,家、儿子、小说,一切的一切,统统放下,只剩下我自己,我只是我,我的任务就是休息,细细地修理这挂差一点完蛋的“牛车”。天天躺着,还有亲人、朋友不断地来看望、来照料,养尊处优的,再也不用“赶路”,完全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角色,连做梦也跟着换布景、换情节:我同村姑,过上了养鸡拾蛋的农家生活,并富有想像力地让鸡窝登上了屋檐。我想,写小说的时候,如有这样的想像力,我的小说也许会生出翅膀。但过于“赶路”的生活,把想像力也填满了。
住院、手术虽然痛苦,代价很大,但生活是公平的,失去的同时总有得到——我有了美梦。而体验美梦,又让我幡然醒悟。“美梦”和“醒悟”,是命运赐予的一份礼物,不可多得,使我开始对这次重病的打击有了感恩——老天还是厚爱我的,不忍心看着我这头不会疼爱自己、并不停的被鞭打、鞭策的“牛”,就这样累垮以至半途而废,于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警觉、惊醒,以此为训,改变生活、改变自己。
我心领神会,从做梦开始有了改变。而在屋檐下捡回的那些鸡蛋,会永远藏在我心灵,应视为珍宝。
2002年3月1日
化伤痛为哲学必须化疗?!
手术后两周,我本可以出院,但临近出院时,右腿的静脉血管出现多处肿块,每天都伴有几分低烧,医生说,是输液引起的感染,还得继续输液,注入青霉素等药物抗菌消炎。
我实在害怕输液了。胃切除后只能全流、半流地喝点汤水,养料供应不足,使我本来就比较细微的血管进一步萎缩,每一次的静脉注射,技术再高的护士都不能保证一针见血,常常是左手右手地来回试针,才勉强地找到一根能进针的血管。但就在这样的状况下,经过肿瘤医院一位主任医生的会诊,决定等右腿一旦消炎消肿,马上化疗,不急着出院了。
化疗,稀释的各种药物还是静脉点滴直接输进血液。但我恐惧化疗,不仅仅是害怕输液。
尽管,我明明知道人在医院,是无法拒绝医嘱的,而且,我好像没任何理由不服从医生的治疗方案,更何况,必须化疗,是会诊的决定。医院对我相当负责,来参加会诊的,都是外科与肿瘤方面的权威、专家。我却很不安分,对“必须化疗”的决定耿耿于怀,几乎寻遍了所有参与治疗、护理我的医生护士,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再三恳求他们:“能不能就把我当胃溃疡、重度不典型增生,反正手术了,切除得很干净,回家养好身体就行了。”而我一心想躲过化疗的理由,也许很可笑:“因为一化疗,所有的生理、心理反应会时刻提醒你:你是癌症病人!”可我实在不愿意被这顶无形的“帽子”紧紧笼罩。
大概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的这种“不愿意”是妄念,至少,治病的态度不端正,病人听医生的,是天经地义,就像学生听老师。当然,我不想化疗的理由,是不成为理由的,恳求,也是枉费口舌。
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妄念”竟如此执拗。我承认,我这个属牛的,确有“牛脾气”,可很多时候,我的表现是谦虚,我一向不自信,完全不是个妄自尊大或刚愎自用的人。客观的说,我懂得好歹、我尊重别人。在得到医生通知,必须马上手术时,我的服从毫不含糊,哪怕手术有危险,我也决不犹豫,因为,我切切实实感觉到,我的胃需要手术了。有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且不论这样的评价是否正确、合理,如果一定要说女人的眼力不足,那么,有一点必须补充说明,每到关键时刻,女人的感觉,有着眼力所不及的敏锐,这种敏锐,也不是“见识”所能理喻的。
我恐惧化疗、排斥化疗,的确有点不可理喻的样子。第一,我不懂化疗的原理;其次,我也没见过别人化疗;再则,我是个医盲,不具备丝毫医学知识。单凭道听途说,只是“恐惧化疗”还情有可原,如果还充满着“排斥化疗”的情绪,并排斥得顽固,这使我周围的人,从医生到亲友,都一致认为我有心理障碍。至于这“障碍”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谁也不会当我面议论。看得出,自从我戴上“癌”的帽子,我就变成了一个“玻璃人”,大家对我的态度都是“小心轻放”的,生怕碰碎了什么,就连给我开刀的倪主任,在向我说明病情时,用的也是外交辞令:“你是好人变‘坏人’。”倪主任说得再宛转,可“变坏了”,是不争的事实。
“不化疗绝对不行!”医生们的口径是统一的、坚决的,不容质疑,毫无商量余地。
我只有服从了。
等待化疗,心情黯淡。说真的,当我明确地知道胃已病变时,我的心情好像没有太恐惧、太黯淡,那个“癌”字,不管别人怎么说它,也不管我自己怎么想它,我总觉得,这仅仅是个“字眼”,与我若即若离,而不是具体的、真切的存在,它的危害、威胁,只要没逼到眼前,我就不会用想象吓唬自己。对“癌”的不恐惧、不黯淡,绝对不是我有多么坚强,也许,就是我的“不好想象”,在关键时刻表现到极至的缘故。我不很浪漫,讲究实际,对手头的每一件事,能埋头苦干,能任劳任怨,却很少有宏伟的理想、远大的抱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没到眼前的事,我不肯提前放到心上。所以,对“癌”不“癌”的,我听之任之,不能不承认,也不去太承认。倒是马上要开始的化疗,让我坐立不安了——手术后滴水不能进的痛苦,我都能平静地忍耐,都没使我如此的烦躁啊。
惟有的安慰是,接到作协外办小胡的电话,她告诉我,中国作协有消息传来,等了三年的访问以色列,定于3月下旬出行。那天会诊,我问肿瘤医院的那位主任:“化疗后,我能不能去以色列?”那位主任医生非常明确地回答:“不就是去以色列吗?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太棒了!
2002年3月3日
化伤痛为哲学“妈妈老了”
呕吐、脱头发,是化疗最明显的特征。说心里话,我不情愿掉头发,倒不是为好看、难看,而是这种疾病的治疗过程有太明显的外部特征,这对心理的刺激、压迫太强大,尤其“头发长”的女人,一旦要变成寸发不留的“光头”,那除非是出家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做到无动于衷的。也许,我真的不够坚强,我真的不想让自己的模样变得“惨不忍睹”,我希望尽量使一切保持正常状态,尽量减少对心理的压迫和刺激,我觉得,这应该有助于治疗。
所以,当肿瘤医院那位主任医生来给我会诊的时候,我向他提出,有没有更好的药物,使化疗病人不脱或少脱头发。他回答说:有进口药,毒性小。但进口药很贵,每一次化疗需要自己支付一万四千多元,一个疗程六次。当然,钱重要也不重要。怎么说呢,毕竟是个近“十万”的数目啊。
我要征求儿子的意见。在得知自己要住院开刀以来,我心里的儿子,仿佛在一夜之间高大了、成人了,这个家,应该由他来支撑了。手术前一天,需要家人签字,我最直系的家人,只有儿子了。但签字时,医生会把手术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性描绘得详尽又可怕,朋友们担心吓着儿子,也怕他担不了这个责任。但我坚持要儿子签字,他长到二十岁,还没有肩负过任何一件重大的事情,还没体验过“对别人负责”是一种怎样的压力,更何况,当他需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的时候,我想,这样的时刻,会让他懂得什么是生活、什么叫做人。据说,面对医生危言耸听的讲述,儿子一脸镇定,在那份手术报告上签字时,他手不抖、心不跳。儿子的从容和沉着,出乎我的意料。同样,当我报出化疗需要自己负担十万元时,儿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定用好药,哪怕二十万。钱,以后我会挣的!”
一言为定。有儿子这句话,对于我的病,似乎比进口药更有作用、更有效果。
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用进口药化疗,时有轻微的恶心,但确实没有别人所描绘的那些可怕的反应,至少,在输液的五天里,我一直比较平静,梳头时,会掉些头发,却果然不见大把大把的脱发现象。但进口药也不是万能的,终究是化疗,这些看似无色无味的药物,毕竟是用来歼灭体内的癌细胞的,其毒性之大,不言而喻。据一位研究药物的科学院院士介绍说,用西药进行化疗,杀死一个癌细胞,同时会伤害七个好细胞,犹如一场残酷的“战争”,要有一比七的牺牲啊。好细胞大量地、无故地受损,这对人体的免疫功能,无疑是极大的摧毁,哪怕再好的进口药,化疗的副作用都是不可避免的。何况,会诊给我的化疗方案,是近几年改进的新方案:“联合化疗”——在短期内大剂量用药,说得再通俗一点,就是密集性轰炸,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不给敌人有招架之力。对这样的“联合化疗”是不是有效、是不是科学,我没有发言权,因为,医学上的任何改进,一定是有临床的实践为依据的。作为病人,我除了听从医嘱,似乎没有别的态度可取。
可经历了化疗我才体会到,呕吐、脱发,只是化疗“副作用”的外部反应,化疗的可怕,是人体内看不见的生机与活力,在“密集的轰炸”后将变成一片废墟。渐渐的,你会丧失进行正常活动的能力和欲望,仿佛所有的感觉系统都在退化,食之无味,睡不入眠。一个人连吃饭、睡觉都成为问题,还剩下什么呢?
一个疗程连续五天输液,我看似平静,内心却感受着一天甚似一天的无力与衰弱,切除了胃,肠的功能也跟着紊乱,天天拉稀,什么也补不进去,好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幢高耸的大厦一层层地倒下,沮丧地踩着一堆瓦砾却无力清理,更无能再建树。
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儿子放学后来医院看我,他一进病房就说:“妈妈我陪你走走,散散步。”伤口拆线以后,我就辞了护工,坚持下床走动,自己料理简单的生活。每天早晨,我捧着半导体,一边听新闻一边在病房的走廊里慢慢地恢复走步,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