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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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听新闻一边在病房的走廊里慢慢地恢复走步,三分钟、五分钟一直增加到十五分钟,因腹部伤口隐隐生疼而弯腰屈背的身体,也稍稍直了起来。但开始化疗,下床走路时两条腿虚飘飘的,刚挺起的身体又躬成了虾米。
当然,有儿子在身旁可依可靠,好像手里添根拐杖便有了支撑。只是,我的两条腿还是很重,抬不起来,挪步时像拖个麻袋,一点点地往前移。儿子很耐心,领着、搀着,陪我从走廊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向东头。我们默默地走,没有说话。但我很想告诉他,我领着、搀着他走路的情景恍如昨天,我做梦都没来得及想过,有一天我会让儿子扶着我走路。住院以来,很多朋友批评我太不顾及身体,其实,我经常在对自己说:“谁都说你爱儿子,可对儿子最大的爱,莫过于有个好身体,将来少给他添麻烦。”这真是累出来的一点心得。前几年,母亲经常生病住院,兄妹几个,只有我在母亲身边,没人可分担,我天天四处奔波,顾了老的,又放不下小的,累得不浅。再设身处地想想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老得无助、老得虚弱,只能麻烦儿女。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早、那么快。
散步回来,我躺到床上闭目养神,打个盹,醒来,见儿子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本速写簿摊在他腿上。我拿过速写簿翻看,速写簿里面的卡纸是五彩的,在几张苹果绿的卡纸上,画的是我,躺在病床上,苦着脸、闭着眼,两条眉毛也成斜挂的八字。而在画的右上方,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妈妈化疗,去医院陪她走走,感觉没和她那么近过。一起生活的二十年,我似乎从没陪她这样走过,也没好好安慰她、关心她。我错了。她老了。在我的搀扶下,她很满足地走着,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内疚与自责,我欠得很多,真的,这是还不清的一笔债啊。妈妈是我最大的财富,也是我从没意识到的财富!”
我老了?!我是财富?!
两行带着体温的眼泪洇湿了我的面颊。悄悄合上儿子的速写簿,我也悄悄合上了热泪盈眶的眼睛,并悄悄对自己重复着那句话:“对儿子最大的爱,莫过于有个好身体。你不能老!”
我不老!不老的心,可真是财富啊。
2002年3月6日
化伤痛为哲学生命线
今天出院。终于回家了。像一只即将被放飞的鸟,我兴奋了一夜。虽然,我没有过“也许不能回家”的悲观情绪,但在拿到医生交给的“出院诊断”时,我才知道,我的胃是“次全切除”,少了一个重要器官,残缺了。整整一个月,接受了一次手术、一次化疗,可我闯过了第一关。
回顾“闯关”的第一个月,不能不提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小草医生”。哥哥赶来上海的第二天下午,带来一位老中医,说“老”有些过,那位中医看上去近六十的样子,天庭方正,红光满面,透过镜片的眼光,精神又祥和。哥哥介绍说,老中医名游默,刚出版一本名为《小草养生治病》的书,收集了不少流传于民间的一些神奇秘方。一听说老中医有“神奇”之功,我不由地振作。但在哥哥他们进门之前,我因为上午多次腹泻,气虚神散,人也软塌塌的,像只倒空的布袋。哥哥一脸紧张,眉头皱成了大疙瘩:“你脸色很不好,怎么啦?”但游默医生走到我床边,口气却轻松:“你看起来不错么,比他们讲的要好得多。”我马上表白:“我在拉肚子,否则,脸色还要好。”这时,护士送来一碗红豆粥,游医生说:“趁热喝两口,你脸色马上就会缓过来。”受到鼓励,我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半碗粥下肚,游医生放开沙哑的嗓门欢声地喊道:“你们看,你们看,我们一来,阳气充足,她脸色马上不一样了吧。”他哈腰,一边摘下眼镜一边拿起我的手仔细端量。
“游医生,你会看手相?”我积极配合,尽量撑开手指,让掌上那些横横竖竖、支支叉叉的纹路显现得更明确、更清晰。
游医生换了一副小框的老花镜,眼光只盯着我的手腕处。曾经也被人看过“手相”,略知一二,那地方大概有“生命线”。至于事业、爱情什么的,对于现在的我,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果然,游医生只说了一句话:“你的生命线很长啊!”
一句顶一百句。我顿时眉开眼笑。
“星儿,你放心了吧?!”人民出版社的陈黎黎把头凑到我手上,她是《小草养生治病》一书的责任编辑:“游医生还给我一部专门研究手相的书。”
“什么时候出版?!”我的心情似乎比作者本人还迫切。我是有私心的,显然,我希望我的“生命线”确实被游医生说中。而“说中”的前提是:所谓“手相”,必须有科学依据。
“我们社领导还要审稿呢。”黎黎回答。
“出不出版都没关系。我家里有底稿,星儿老师想看吗?”游医生口气慷慨,像对待老朋友。
“想看,想看。”我又急忙纠正道:“但别叫我老师啊!”
“等你出院吧!”
“那当然。”
其实,我恨不得马上看到,我需要证实这句话:“你的生命线很长!”
游医生看了我的手相便匆匆告辞,仿佛给“生命线很长”的病人开了药方,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可我知道,在我病床周围的亲友,只把游医生看手相当游戏、当玩笑而已,没有一个人会记住他对我的判断,更没有一个人在意我内心的反应。而且,是在华山医院的病房里“看手相”、谈“生命线”,说起来,有点大逆不道。关于“看手相”,始终被当做“迷信”、“把戏”、“歪门斜说”,我却如获至宝。虽说,以前也有过让人看手相的事,事业、爱情的听人说一通,我听过算数,也不往心里去。但这一次不寻常,谁也不会用“玩笑”和“游戏”的方式对一个身处厄境的病人说长道短,游医生一定是对自己的眼力和经验有充分的自信,才这样从容断言。我相信这“断言”决不是安慰,更不是信口开河,——“你生命线很长”——这对于我,是一语中的,是一诺千金,是一言九鼎。当然,人都爱听好话,只是,当生命深受威胁时,还有什么好话比这样的断言更刻骨铭心呢。我情不自禁地抓住这句“好话”,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的确,当我被一片担忧的气氛紧紧包围时,在我的意识深处,多么迫切地需要听到一些有利的“好话”,来支持我、支撑我对生命建立信心。在疾病面前,医生的挽救是外因,自己对自己的挽救是内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这样的道理虽然熟谙于心,但真要做到“自己救自己”,确实不容易。残酷的诊断,使一向比较乐观的我,信心倍损。可我还算幸运,居然有人那么及时、那么肯定地对我说出了“不必担忧”的预言。我知道,我如果把这“预言”当真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会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我在心里却暗暗对自己说:你必须无比坚定地把“生命线很长”的“预言”当做信念。
生命到了“闯关”的时刻,信念是关键。
人生的路都不平坦。我也曾闯过不少沟沟坎坎,那些挫折,说小也不小,但比起这一次就算不了什么了。而曾经的艰难,深深浅浅磨砺了我,再遇难关,我比较沉着了,我告诫自己:对看似过不去的险关隘口,别慌乱,千万不能被吓住,吓破了胆,不知所措了,那么,生命只能停止在这样的“险隘”面前。而“闯关”的勇气,往往是被“看似”给扑灭的。那些险象、险情,猛一看或猛一听,确实危言耸听、触目惊心,让你不战自败。所以,是内心的需要,是深刻的潜意识,让我必须坚信手相显示的“生命预言”,这预言破除了“看似过不去”的迷雾,它告诉我,包围我的险象与险情,是过得去的,只要保持住信心,并拿出一点不甘心、不服气的劲头,就会发现,天无绝人之路。
我开始常常摊开自己的手心,凝视那些与我生命紧紧关联的粗粗细细线条。据说,我们的掌纹,是随着人的总体变化而变化的,当然,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是神奇的,肉眼看不到,但它们构成的任何一个不规则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掌纹,便是关于“我”的图案。每当我与自己的手心对视时,我会觉得这是自我沟通,无言的,心领神会的。俗话说:“十指连心”,可见,人的一双手、十个指同传情的眉目,也是心灵的窗户,手掌、手纹、手指的形态、色泽,也是反应人的内在和内心的。而现代中医对人体的解释更具体、更生动,中医认为,在人的手掌与手指内布满了神经与经络,并与体内的神经、经络“连网”,不断向大脑输送各部门的信息与情报,大脑把接收的信息加以集中处理,再反馈到“连网”的几个主要“屏幕”上,就会显现出体能与精神的不适或病症。而“手相”的显示,就是人体“网络”上一块非常主要的“屏幕”。其实,当今最时髦的“信息工程”,早在几千年前,我们传统的中医医学,已经把人体视为一个复杂而神秘的“信息网”。
由此,我对我“生命线很长”的信念,越加坚定,因为,我在自己身体的“信息网”上,能捕捉到最细致入微的感受。我愿意相信,手掌上的纹路,就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某种信息的显示啊。
能够按时出院,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信息吗!
出院的心情好极了。明亮的霞光也早早地赶来送我,暖暖地洒满一房间。坐在床沿,披着早春的霞光,我欣欣然地祝福自己:早春,万物复苏啊,能在初春治疗、康复,应该是个好兆头。春风吹又生,而万物之中,我似一棵又拱出冻土的小草,张着新叶,我会贪婪吮吸,我会努力生长。
2002年3月7日
化伤痛为哲学小鸟,你好!
黑色的桑塔纳开出医院大门,我立刻摇下车窗,探出头,心飞翔了,是一只冲出笼子的小鸟。
乌鲁木齐路、华山路、常熟路、延安路,这些非常熟悉的马路和路边的大店小铺,仿佛都焕然一新,我目不转睛,欣喜不迭,像个好奇的孩子一头扎进偌大的玩具世界,看什么都新鲜、都兴奋。生活真好,真好啊,这是由衷的,从来没有过的体会,看街上每一个匆匆而行的陌生人好像都是亲切的,看上去每一辆忽忽而过的轿车、电车仿佛都是可爱的,迎面扑来的一切的一切,虽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的感受却是非常的,在我看来,每一样平常的东西都充满着“生”的气息与“活”的力量——“生活”——我第一次用心体会到这两个简单却包容世界的字义。更值得庆祝的是,我又回到了生活中。真是太好了!
而一个月的“禁闭”,我似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个总在埋头赶路、急急匆匆的我不见了。每天清早下楼去散步,扶着楼梯冰凉的铁杆一步一步往下挪,脚步踩不稳,摇摇晃晃的,又同刚会走路的孩子。而最像孩子的,是眼光的变化,一些在过去很少会引起我注意的东西,一一地进入我视线:首先是楼外靠围墙的那排冬青,由于低矮,以前根本不在我眼里,但在出院第二天,我试着下楼,刚迈出门,迎面所见的就是那排齐腰的冬青已笼着一层参差不齐的新叶,在争先恐后地往上冒,鲜润的新叶,油嫩油嫩的,嫩得像婴儿的心,嫩得让人不忍走开。我停在树丛前,像碰摸炫目的肥皂泡一样小心地捏了捏那逼眼的嫩叶时,我的指尖如过电似的被那饱含新生的“嫩”触动了,有一股热热的、流动的东西从手指一直通到心底,我感觉,那是一种生命的东西。
弯过冬青,有一大簇细密的枝条,没吐叶子,却已爆出层层叠叠的小花,一片片小巧细润的花瓣,金黄的,灿烂的,不声不响但蓬蓬勃勃、耀眼夺目。走过花丛,我伫足不前,好像有一股引力悄悄地包围我,吸住我的脚步,我知道,这吸引力是一股生命的力量。
而在晨风的吹拂中,新吐的嫩叶和初放的小花,隐隐地飘散着清纯的气息,这不含丝毫尘埃的清纯,是生命最新鲜的时刻,一年只有一次,就像婴儿的满月在人生中只有一次,是难得的瞬间。我又回身,再缓缓地扫视那些新叶,同时用力呼吸,这难得的“新鲜”和“清纯”,哪怕多看一眼、多吸一口,这对我受损、虚弱的身体都是最好不过的养料,我需要新生,需要成长,需要冥冥的神力助我一臂、推我一把。而当我走过这些在早春、在晨曦里饱含希望的小树和小花时,我的心突然被启迪了,豁然开朗:“冥冥的神力”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就是大自然的赐予,就在我身边,看你是否能发现、是否能感受。
这时,有几只小鸟从半空斜着飞下,雀跃地掠过冬青和小花,并“叽叽啾啾”地啼啭,轻快,清脆,单纯,这是天籁之声,如同深山里“叮咚”的泉吟。我屏息凝神,仔细静听,“叽啾——叽啾”,这是一种生命的声音,在这嘈杂喧闹的世界里,无论风霜雨雪、电闪雷鸣,小鸟们却始终如一地雀跃、欢叫,用那么纯粹单一的声音过滤一切。我的心也顿时被过滤了,沉淀下所有的杂念。
在鸟语花鲜的清晨,我的心空了、净了。
但在过去终日忙碌的时候,虽然天天与这排冬青擦肩而过,也常见小鸟在窗外的树木间飞来飞去,我却熟视无睹,根本不可能留意这些花花草草,与听而不闻的鸟叫,更不会产生共鸣。心,没有一刻是“空”的“净”的,还自以为很充实、很强大,无所不能。而有了“空”与“净”的体验,我才理解了“清静以养神”的涵义,只有清虚静定,才能真正发挥人的潜能,表现出更大的智慧。战胜疾病、重建生命,尤其需要智慧与潜能。大自然真的对我无比恩爱,帮我推开了心灵的又一扇窗户,让我发现“新叶”、“小花”和宛转的“鸟叫”,体会“空”与“净”的境界,并领会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神爱与大爱。
从那以后,我似乎懂得了感恩,对每一片阳光,对每一阵清风,对每一朵白云,对每一排绿阴,对草丛里被我看到的每一茎野花,我都会欣然地表示感谢,是它们带给我好心情,是它们让我体会自然与生命的美妙。其实,只要活着,在我们身边时刻都有美妙的东西存在;其实,只要能真心看待身边这些美妙的东西,并能融为一体,我想,我就能好好地活着了。这就是所说的“天人合一”吧。
初春果然给了我“复活”的灵性,我每天早早醒来,在晨光乍明时便振作精神出门去听鸟叫、去呼吸新鲜空气。清晨的风爽爽的,仿佛被水洗了一夜,而临风迎霞,怡然地走到大树下,我会仰起头向大树问好,然后,再对小鸟们说一声:“小鸟,你早啊!”
“叽啾——叽啾”,小鸟们好像听懂了我的问候。在冥冥中,生命与生命本来就是互通的、关联的,而且是能对话的。
2002年3月16日
化伤痛为哲学上帝的奖赏
接到宗福先用手机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和安忆正在徐家汇专门吃海鲜的“天天鱼港”给我买鱼刺汤,一会儿就到。果然,不出半小时,他们捧着一大盒鱼刺兴匆匆地上楼,我一开门,一股特别的香味迎面扑来。安忆一边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