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卫军-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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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透着生冷,一支铅笔在修长的十指间转来转去。满头银发的董事长赫斯面无表情,腰身挺得笔直。金发女郎柯莱尔则略带担心地注意着中方人员的反应。译员把艾登伯格的呜里哇啦翻成了中国话,周同舟的脸面当即就挂不住了。他建议休会半小时,请美国朋友到大厦顶层浏览市容海景,复会时回答艾登伯格先生的问题。就在这个当口,苏娅和索明清在底层大厅找到了苏伟。因为几次电话苏伟都烦叽叽的,推说没时间,他们就不请自到找上门了。苏伟刚刚挨了周省长的批,正要陪美国人乘观光电梯上顶层,没等苏娅讲完就气呼呼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招标能有啥问题?政府绝不干预,快走吧,你们当兵的就会瞎搅和!苏娅尾随不舍,一直跟到电梯口,嘟囔道,你这是干吗,我这也是公事!
正巧,贺远达、肖万夫和郦英、易琴也在那里等电梯。也是慕名来这号称远东第一摩天大楼观光的。苏娅自到K省还没见过贺东航的父母,索明清自然走访过,就连忙越过美国人,上前敬了礼,并自报家门,还介绍了苏娅。苏娅只好过去问了叔叔阿姨好。郦英和易琴听说她是个办公室主任,就同她握了手,多看了她几眼。
贺远达见过来一伙外国人,也没在意,继续和肖万夫讨论建这么高的大楼究竟有什么用处。电梯门开了,贺远达刚待迈腿,苏伟伸臂把他拦住,说请美国客人先上,你们等下一趟。贺远达打量着苏伟,把右臂支在腰眼上,这是表示要“说道说道”了。贺远达的秘书赶紧过来拨开苏伟,要扶首长进电梯。贺远达这会儿倒不进了,许是记起了中国人待客的礼节,就朝赫斯和艾登伯格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美国人也谦让了一下,请郦英、易琴、苏娅和金发女人柯莱尔先上,女士优先。
贺远达上了电梯就不正眼看苏伟。他今天的心情本来很好,还特意刮了胡子,穿了郦英刚给他买的价格不菲的藏青色休闲夹克衫,可是却叫这个崇洋媚外的家伙破坏了。这孩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材,个子也不比人家低,怎么在洋人面前这副嘴脸。不要讲对中国革命的贡献了,就是论年龄,这几个洋人又算老几!现在的年轻人又不是生在旧社会,从哪里学了这些洋奴气。他也生肖万夫的气。他本来让他收拾整齐一点,上街嘛,可肖万夫仍是胡子拉碴,还是那身上世纪80年代发的旧军装,而且他对错误的现象视而不见,毫不抵制,还直打听这几个洋人是干啥的。贺远达听着那个大个子白头发洋人说洋话,也生洋人的气:洋人嘛,过去是来搞侵略,现在是来赚中国人的钱,有什么了不得!1945年9月,小鬼子投降以后,美国曾借口保护侨民,要派兵在烟台登陆。贺远达和肖万夫同他们的部队严辞拒绝,严阵以待,那几条洋船不是溜走了嘛,更别说抗美援朝了。他听见戴眼镜的中国女翻译在对苏伟翻那个白发男洋人的话。
“……赫斯先生说,我跟共产党的军队在朝鲜作过战,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勇敢、坚忍,还有他们的认真精神……战役战斗的每一个细小环节他们都考虑得十分周密,实施非常认真。希望你们能用这种认真精神同我们合作……”
贺远达、肖万夫和两个老太太听了这番话,眼里、脸上立时溢出了青春光彩。他们迅速交流了目光,一齐去打量这位白发美国人,像是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友人。
苏伟被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哼哧了好一会儿才问:“赫斯先生是说的抗美援朝战争吗?”
女翻译看来译不出“抗美援朝”四个字,脸有些红,正在调动库存。
这时易琴接过女翻译的话,用英语对赫斯说:“那场战争我们叫‘抗美援朝’,你们叫‘朝鲜战争’。”
满电梯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易琴。易琴像是有备而来似的,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使人一点也不怀疑刚才的流利英语是她说的。肖万夫顿觉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对赫斯说:“这是我老伴,就是爱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地播音员。”这番介绍易琴自己不好翻译,苏娅则忍不住译给外国人听。没想到赫斯惊呼起来,还用双手做成喇叭状,说:“我当年在战地听到了中国军队的播音,那肯定是你的声音。我和同事们都说,播音的一定是位美丽的东方女人!”苏娅又把这话译了。因为她妈妈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因此译这话的时候她还带了点亲情。电梯里一阵欢腾。
“请问这位先生,当年你是在哪条战线,哪个部队?”贺远达朗声发问,目光灼灼地盯着赫斯。这时电梯已经到了顶层,门已敞开,但中外乘客都没有动。
戴眼镜的女译员不敢译,瞅瞅贺远达,瞅瞅赫斯,又瞅瞅苏伟。苏伟很不安,阻止道:“这位……请不要乱插话,这是外事活动。”
苏娅对哥哥的反应很不满,她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对话,就拉了拉苏伟的袖子。肖万夫催着易琴快译。
赫斯的蓝眼睛蓝光一闪,马上做了回答。易琴翻译说,赫斯先生在中共称之为第二次战役的作战当中,是在联军的西线,他是美军骑兵第一师的通信兵。
志愿军老兵们都笑了。二次战役时我们都在西线啊,骑一师啊?老朋友啦!
贺远达同美国人谦让着走出电梯。苏伟要引导赫斯一行游览,赫斯一个劲NO,NO,上去握住贺远达的手,很激动地呜里哇啦。贺远达对苏伟说,我们在那边聊一会儿,你搞点咖啡来,要好的,再给中国人泡壶茶。苏伟又找到了在周省长跟前的感觉,颠颠去了。
贺远达请几位美国人落座。双方开始交谈,女翻译为“美军”服务,苏娅为“共军”翻译。贺远达向赫斯介绍了肖万夫、郦英和易琴当年的职务。当介绍到郦英是志愿军文工团员时,赫斯又惊呼起来,把两只毛茸茸的胳膊举过头,做了个长鼓舞的动作。郦英矜持地点点头。心想,我唱歌跳舞你美国鬼子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赫斯又问了贺远达当时的军阶。贺远达说,我是师长,那是还没授衔。听赫斯惊呼“将军”,肖万夫对妻子说,告诉这个美国兵,我当年是在一线跟他们干的。易琴替丈夫译了,赫斯就像遇到战神一样,对他们肃然起敬。
贺远达说:“赫斯先生刚才说,共产党的军队作战勇敢,又最讲认真,我非常赞同。不知赫斯先生当年是怎么体会出来的?”
赫斯说:“仁川登陆之后,我们一直打得很顺利。麦克阿瑟将军说,要在那一年的感恩节前结束战争。贵军的第一次战役打碎了这个承诺。那时我和同事们都不服气,因为贵军是突然袭击,我们中了埋伏。但是在贵军的第二次战役中,我们是充分准备之后才发起攻击的,麦帅又许诺圣诞节前结束战争,但是我们的东西两线都受到贵军顽强阻击。就在狂欢夜,贵军西线发起反击,包围了韩国军队第七、第八师和美军第二师。我所在的骑兵第一师奉命接应被围部队向南突围,猛烈攻击贵军三所里、龙源里一线阵地。我们的装备、火力远远超过贵军,但无法突破防线,可以用来接应的所有通道都被贵军封死了,毫无缝隙可钻,我们师与突围的第二师相隔不到一公里,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那时我就惊叹贵军战役指挥员的严谨和缜密……请问将军,您当时是否在指挥战役?”
贺远达颔首:“我在指挥所里。”
赫斯沉默了一会儿,坐着敬了一个美军军礼:“我向参加那次战役的中国军人致意,我亲眼看到了贵军付出的代价。”
两国的老兵们都陷入了回忆,思绪回到了那场令他们刻骨铭心的惨烈战役……
贺远达咳了几声,说:“跟你们美国人打仗,我那是第一次。”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但吐字清晰。苏伟连忙把茶杯向贺远达推了推,示意服务员快续水。贺远达呷了口茶。“这次战役,我们充分运用了第一次战役的经验,把战役迂回、断敌退路作为重点,获得了成功。现在我们跟外国人做生意,也要逐步学习。我们搞改革开放时间还不长,你们要配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肖万夫一直在给自己抓捏,并寻机插话。易琴趁翻译的间隙制止他的动作,他不听。自己的老婆尽给人家当翻译,他心里不平衡。听贺远达转了话题,就有些不满:仗还没打完呢,怎么扯到了做生意?他赶紧抢过话头:“穿插迂回是非常艰巨的任务,如果指挥员意志不坚定,犹豫,指挥不灵活,是根本达不成战役目的的。有的部队就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域,我的部队按时到达了,堵住了你们。小易,说给他听。”
赫斯得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军人,就是当年堵其进路的英雄,更加不知所措。他问肖万夫:“当年我真不明白,贵军不乘飞机、坦克、汽车,怎么能抢在我们前面?”肖万夫骄傲地翘起两只脚:“就靠它,走,翻山越岭不走公路,黑夜里通宵走,向后传——跟上!就这么走。”
看着眼前这个美国兵,贺远达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中美撞机,他想就此再评论一下。一想不妥,外交无小事,该说的外交部都说了,自己不要放错了炮。但他总有个意思要表达,非要吐之而后快。他说:“那个时候你们的技术装备比我们强得多,你们一个团的炮兵火力几乎赶得上我们一个军。但是你们的战争不正义,被我们打败了。现在,武器装备的优势暂时还在你们那边。但我可以告诉赫斯先生,如果贵国什么时候还要挑起不义之战,我们还会再次战胜你们。”
中国人都激动起来,连苏伟听了都解气,但他不敢让人翻译:正跟人家谈判,让人家投钱呢。戴眼镜的女翻译跃跃欲试要翻,被他的眼睛狠狠制止了。肖万夫却一副凛然的样子,拍着易琴的腿:“翻、翻!”
易琴尽可能柔声地并辅之以微笑,向几个美国人讲了大意。艾登伯格和柯莱尔听了白脸变得更白,如坐针毡的样子。艾登伯格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太平洋被我们所控制,太平洋的天空被我们所控制,这个话题没有意义,谈点别的吧。”
贺远达并不生气,像原谅孩子似的说:“这位先生晚生了20年,你说的海空优势,抗美援朝那阵你们都具备。”
一直没说话的柯莱尔女士长着脸问:“我可以把先生的话理解为挑衅吗?”
贺远达蔑然一笑:“挑衅是你们干的事,我这是忠告。”
赫斯沉思了一会,摊开双手耸耸肩,和解地说:“我相信,各位谁也不希望看到先生的预言变成现实。”
赫斯先生的机智在于,既保持了谈话的友好气氛,又对贺远达的“预言”做了模糊处理。他没有说明,他不希望看到的现实,究竟是美国还会挑起不义之战呢,还是中国必将再次打败他们。
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疲劳的太阳懒洋洋西坠,离地平线只剩下两支步枪高。车继续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条横断土路的水沟拦住了。方参谋骂了一声忙下去察看,贺东航也下了车。眼前的水沟显然是临时挖的,这一挖,路北水渠里的水就顺着水沟淌到路南来了。一个带班员从望远镜里认出了贺东航的车牌是总队序号,便纵马驰到车前,尘埃未落便向他敬礼报告。贺东航还了礼,指着水沟问怎么回事。带班员抬臂朝路北划拉了一下,说参谋长现在站的位置,是两个乡的乡界,运河水引过来,经西乡才能流到东乡,两个乡常为水撕咬,旱情严重的年景还交过火。说着他取下挂在左肩窝的对讲机哇啦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人影抬了两块木板往这跑。带班员朝贺东航笑笑,他说这对讲机还是参谋长去年来时给解决的呢!他脸上沙尘挺厚,两只眼睛却像两孔泉,水汪汪的。贺东航掠过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前看,地的尽头有一抹隆起的暗青色,那是监墙,里面就是沙坪监狱了。
沙坪监狱实际上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劳改农场。它坐落在古运河北岸,地有千数公顷,犯人近千名。贺东航去年曾来这里蹲点,参加过随队看押,给他的感觉是风沙大。以前他听说战士下哨回去,一只耳朵里能倒出半盅子土,以为是夸张,试了一次大致差不多。因为不敢放下帽耳朵,怕有了动静听不见,所以只好任凭无遮无拦的风把细沙往耳朵和脖子里灌。
贺东航一下车就看了执勤中队的营区,基本去年啥样还啥样,只是房顶上雨水渗漏比去年流畅,渠道也更多。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地方墙皮已经翻卷,像挂着一块块碎煎饼。好在官兵们苦惯了。一个傻呵呵的排长甚至说,没关系,又不睡在墙皮上。监区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监墙高度不够标准,少说矮了一米,照明设施也不齐备……
柴监狱长听贺东航讲这些问题的时候,不时地点头,鼻子里辅之以“嗯、嗯”的声音,因为嘴里正斜叼着一柄硕大的烟斗,还要定时吐出一股股带有奇香的烟来。他解释什么的时候,就用右手托住烟斗锅,那弯柄就成了指示棒。这情景使贺东航想起斯大林听朱可夫汇报。不得已,他“汇报”说武警总部首长不日将来视察的情况,以示形势逼人。
柴监狱长把烟锅托在手里,把烟斗柄一划拉,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贺参座,你讲的事早该办,可我没钱。监狱基础设施维修,我打了几回报告了?没用,上面这会儿也没钱。”柴监狱长沧桑几十年,经多见广,不是武警总部来个人就能触动的。“就是国务院来人又咋样?我一分钱没贪污,查嘛,我总不能一分钱办一毛钱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这号的傻蛋!”
柴监狱长已年过半百,干瘦干瘦。部下们说,把他的骨头剔出来泡酒,当虎骨酒卖可以乱真。他的干龄等同于这所监狱。经他教化而刑满释放和就业的犯人不晓得几多,他仍在这里,也没有走的迹象。他的一儿一女也在监狱里就了业。所以他说,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无期徒刑”。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只要一说这个,贺东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老柴在这片方圆享有崇高威望。几个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丧嫁娶,要请他到场才有脸面。南乡北乡边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当消防。他在这所监狱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无人可以取代。这首先来源于他与监狱同在的精神,时间之漫长谁也比不了。他安于清贫,不贪不占,处事公道,特别是他把犯人当“人”看,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犯人也是人”。他说,在咱们中国,犯了法怎么办?最大不了的无非是“两个剥夺”:剥夺自由,剥夺生命,还能怎样?剥夺什么也不能受虐待,他已经认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还要他怎样?临刑前你要好言相劝,酒肉相送,他还得配合行刑队员顺利瞄准射击,圆满完成一枪毙命的任务呢!所以他对犯人也是以诚相待。有些刑满之后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人,就奔着老柴在监狱就了工。据说有个还剩半年就刑满释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间看瓜田,没有干警看管。这人一连几夜都恪尽职守,偏有一夜火烧火燎地想老婆,终于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潜行20里,回家了。谁知赶上一个男人正和他老婆在办他想回来办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杀了。这怎么办?瓜田的任务还没完,为人要讲诚信,不能辜负了老柴。又连夜赶回了瓜田,坚持到下班投了案。
监狱自有监狱的经费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贺东航今天敢来,敢向老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