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卫军-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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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东航既急切地想见到儿子,又不愿见到卓芳。卓芳还是先于儿子走出舷舱。贺东航看出卓芳在寻找,而且两个男人她都找到了。她挂着礼节式的微笑,笼统地朝机下摆摆手。高见青挥着那束花,而贺东航却快步上前,迎接欢呼着跑下舷梯的儿子,他的第一反应是:儿子仍拥有光明!借着儿子的冲力,贺东航把13岁的贺兵抱离了地面,一来要亲亲他,二来要近距离察看他的眼睛:行,还是那对黑玛瑙。贺东航悬着的心稍稍回落,把儿子细嫩的脸蛋贴在自己腮上,眼里竟有些潮红。贺兵在他怀里嚷嚷:
“爸爸你的头怎么啦?”
“制止械斗受点伤,好了。”
“什么械斗?”
“老百姓拿棍子打架。”
“爷爷奶奶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还不够格,他们在家等你。”
“我是从外国回来呀!”
“那也是中国种。”
贺东航看见高见青把那束玫瑰捧给卓芳,又见他们在说什么,可能问到了他的头。卓芳看上去有些疲惫,人也比在国内瘦了些,昔日的披肩发挽成髻盘在脑后。上身是件宽松针织短衫,配上白色休闲长裤,人还显得利索。她对贺东航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去取行李,兵兵的。”
贺东航的车和高见青的车一溜停着。杨红和司机取了三只箱子来,都往贺东航的车上装。卓芳取下一只墨绿色帆布箱递给高见青说:“这是霍夫曼的风景画,作品十七号到二十三号,你要的。”高见青谢了。杨红搞不清客人该怎样乘车。贺兵已经爬上丰田越野的前座,跟司机亲热着,问为什么还不换好车?
贺东航问卓芳:“上哪?”
“回家。”
“哪个家?”
“兵兵去看爷爷奶奶。”
贺兵从车窗探头嚷嚷:“我到什么地方倒时差呀?”
卓芳上车同贺东航并排坐下。车刚启动,苏娅就打来了手机,问贺东航人接到了吗?贺东航大声应道:“苏主任啊,一切顺利,正往家去呢。”
卓芳小声说:“兵兵,别影响叔叔开车。”就把脸别向窗外。
苏娅问:“甘冲英的事听说了吗?”
“他怎么了?”
“真没听说?”
“到底怎么了?”
“你听了可别激动,甘冲英要当副总了。喂喂,听见了吗……”
贺东航挂了机,把头靠在靠背上,朝司机喝道:“没有急事,开这么快干什么!”
·21·
方南江 著
第二十章
卓芳和她的前夫并排坐在汽车里。
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卓芳忆起国内生活特别是出国前的几个日夜,给她的感觉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特别是坐在过去的一家三口同坐过的这辆丰田越野车上,又感觉自己像根本没离开过一样。可能是离去的时光短,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无法淡化她的记忆。她看着车外一株株迟疑着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叶紫李,心里就涌起一股乡情。这些多姿多彩的树木当然认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节里为它们画像,即使在冬季,当它们只剩下一树干枝的时候,她仍然给它们衬上暮云白雪,镶进淡雅的意大利格调的画框……大概,它们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难堪,因为它们也在窥视与她同车的前夫,那个多少次往返于机场高速执勤查勤而被它们所熟识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里。
卓芳猜测,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他拉着卓芳往家走,无异于拉着一截不堪回首的耻辱,像中国人民拉着“九一八”,美国人民拉着珍珠港。但为了儿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关系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贺东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远是他妈。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电话。她现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岁的姐姐。当以行医为生的父母相继早逝之后,姐姐为了继续卓芳的学业,嫁给了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印刷工人。现在审读姐姐的婚姻,她并没有选错他。改革开放之初他就辞职单干,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发展到悉尼去了。当卓芳对贺东航的迷恋几近痴醉的时候,姐姐对她的选择却没有表现出一个普通市民应表现出的艳羡。卓芳作为姑娘的最后一个夜晚,姐姐拾掇着已经检查多遍的婚纱,忧悒地看着她,说她是条淡水小鱼,一下子跳到海里,只怕是吃不消呢……
她给姐姐说他们已经平安到达,说了家乡的天气。远在悉尼的姐姐问:“他去接你了吗?”
“嗯。”
“他呢?”
“嗯。”
两个“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个“他”是贺东航,第二个“他”是高见青。反过来也一样吧。
贺兵回身抓过手机:“姨妈,这里的天真是一点都不蓝,灰蒙蒙的,绿化也不如咱那边好,环保真的不行……我当然是中国人啦!姨妈,莱卡在吗?我跟它说话……莱卡!我是兵兵叔叔,用过午餐了吗?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听姨奶奶的话,我很快就回去……”
贺东航知道莱卡是只白色的额头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贺兵在电话里没少描绘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儿,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莱卡享受人辈分,狗吃食叫用餐。
得知卓芳母子回来,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卓芳回来住哪?贺东航说人家肯定在外面找房子。母亲说那不一定,按说是不该住家里,可是你们也没给兵兵说清楚,兵兵让你们宠惯了,他一闹,不让他妈走,你们还不都住家里?
父亲摆摆手:“那样不好。已经离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乱来,旁人怎么看?你们还是要跟兵兵讲清楚,十三四岁的男人了,该懂点道理,我参加红军那年比他现在还小一点呢。”
那天同父亲关于“离婚”的争执就算过去了。一进家,贺东航就把刚从超市买的几斤腊肉送到父亲眼前展示,指着商标说腊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亲瞟瞟那肉,只说这些肉都是冒牌货,正宗的四川腊肉是在灶屋里吊着,下面点燃稻糠用烟熏出来的,当然我也是在财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贺东航缠着绷带的头:“你这块腊肉倒是四川的。你妈妈说伤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后遗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卓芳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高见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紧随着丰田,在其左侧后的位置保持着距离。她知道,贺东航也在注意那辆车,他怕这车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机场,高见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宾馆,他开房间。这本是他在电话里几次讲过的意见,但卓芳无法同意,她顾忌兵兵。儿子已经初晓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这样做对他无疑是伤害。爸爸和爷爷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绝对不容玷污的,而他也本能地认为,他已继承了这两个男人的全部荣誉。
学英语,他首先熟记“陆军少将”和“武警大校”的英语叫法。前者不费事,卓芳帮他查到了,Major 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烦。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着英汉词典:是不是“国民卫队”,National Guard?贺兵说肯定不是,那成了游击队了。卓芳再查:要么是“宪兵”,Military Police?贺兵很不高兴:妈妈你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这样叫武警?电视连续剧告诉他,国民党才有宪兵,基本就是特务。卓芳无可奈何地把“武装”Armed与“警察”Police连在一起:Armed Police,母子勉强达成共识。
“大校”就犯难了,英文里根本没这个词儿。贺兵开始不信,翻来翻去只查到“上校”Colonel和“准将”Brigadier General,中间就是没有“大校”。贺兵终于失去了对英语的信任,这样显然不合中国国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卓芳被儿子的沮丧所感动,第二天专门到中国大使馆咨询。一位广东口音的中年女官员解释说,在讲英语的国家里没有“大校”这个衔阶,我们对“大校”一般是两种译法:一是“资深上校”:Senior Colonel;一是“准将”:Brigadier General。我们国家不设准将,但在外国,介于“上校”和“少将”之间的是“准将”。把“大校”译成“准将”,军阶位置合适,外国人听了也明白。
贺兵欣然采纳了准将的译法。
贺兵撞车,也与捍卫荣誉有关。那个白种男孩骑车迎面飞来,夸张地做出要跟贺兵撞车的样子,贺兵迎着那男孩照常行驶而不变线。男孩惊叫着拨了车头,结果车把相剐,俩人都栽倒了。贺兵跳起来喝道:“横什么?手下败将,有什么了不得!”“横什么”,用的是中国话,但“败将”defeatedopponent,那男孩听懂了,像是基本认可。
在澳洲的半年,高见青飞去过三次。只要有贺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见青保持正常的礼节,不得做出亲昵之举。而对贺兵,则说高叔叔到这儿跑业务,顺便来看看。贺兵开始还表现出惊喜,问“见到我爸爸和爷爷奶奶了吗?”曾经有一次,他遇见高见青要给卓芳一厚沓子澳元,卓芳推辞了。他事后问卓芳,为什么高叔叔要给你钱?卓芳说他要资助咱们。贺兵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是对的,这种事他应该找我爸爸谈。以后他对高见青渐渐有些不冷不热,对她和他的户外活动,只要有闲暇他就参加。当然,在高见青下榻的饭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画室,以至在风光绚丽的海滩,她和他并没少约会。她总是回避一个高见青每次飞来都要热切问及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每次亲昵之后,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让我再等一等……还等什么呢,我们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等什么?是等贺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长,能够接受父母离异的现实?是等她的事业在澳洲有了稳固的根基,她的作品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是等贺东航同高见青讲起的那个姓苏的女人重新组建了家庭?还是等……似乎都沾边儿,但又都不是。
“我对他的错误,惩罚是不是太狠?”她问姐姐。
“所以你用婉拒高见青来惩罚自己?”卓芬平静地问。
卓芳不语。
“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卓芬突然问,“是初恋,是女贞。你把这些统统给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孩子你也给他了,你还能给他什么,给钱?给命?别说他对你毫无情义,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宝贝,你的行为也仅仅有一星半点的过分,你不是没要他一分财产吗?你不是拒绝了他应当负担的孩子抚养费用吗?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不知姐姐的哪句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泪。
“你要做红楼梦,就回大观园去。”卓芬把袋鼠状的浅驼色沙发靠垫狠狠一挤。
丰田越野上了一座颇具现代气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桥。
贺东航同儿子答着话,想着卓芳进了家门他该如何应对,如何既不伤害贺兵,又不让父母亲难堪生气。从堵上她和高见青的那天起,她就没进过父母家的门。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黑色尼桑。桥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里。丰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区林阴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贺兵判断,爷爷准在院子里一边打拳一边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司机停车,对贺兵说:“妈妈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们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吗?”
“你不回大家看爷爷奶奶?”贺兵问。
“妈妈另找时间。”卓芳说着已经打开了车门。
“大家”是指贺东航的父母家,“小家”是指以前的他们三口之家。卓芳刚才已经通知了贺东航,他们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要研究的工作。贺东航想,她今天同高见青有约,也好。
高见青又给罗玉婵、索明清斟了酒。酒色绿莹莹的,是贵州客户送来的正宗茅台。本来他建议喝点红酒,罗玉婵说,大喜的日子就一醉方休吧。她还请了甘冲英,甘冲英答应来,后来又说来不了,叶总队长在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情况,晚上要继续调查。他一再说改日由他做东回请,听语气情绪不错。高见青说你的仕途又到了一个驿站,那边说是又一个“平台”,比喻颇有现代气息。索明清估计,甘冲英当副总分管后勤的可能性很大,自己跟他早早把关系理顺也有利于以后的工作嘛。
吃饭的事是那天从贺东航的病房出来约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总队跟大东公司签了工程合同,武警称之为“018”的工程就从案头走向现地,由图纸变成土方,进入了实质性运作。
索明清按平时的量喝得并不多,只是有点急,没吃多少东西,脸有点发黄,话也多起来。高见青知道他这个特点,要谈什么事就先劝几盅酒,别让他吃菜,二两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记录,让他也签字,否则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认账。现在已经进入了他平日自我标榜的“我是直肠子,心里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态可掬,天真可爱,罗玉婵也喜欢他这个劲儿。
索明清端杯离席,在罗玉婵的大客厅里转来转去。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是罗玉婵新近买下的住宅,位于南山景区西端的一座小高层建筑内,复式楼,占了七八两层的面积。索明清估算大约400平米,相当于资深大军区正职的住房标准,亦即索明清现在住房的三倍面积。她本来可以买座独门独院的野墅,因需雇许多保安,安全还不一定有保障,就选了这里。这儿环境好,保安措施严,物业管理一流。索明清反复说一个字:好。说他这辈子要是能混上这套房子,就嘛也不干了,天天坐阳台上逗鸟,观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来: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这段吕剧伤感凄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缠绵,光“房门”就半天没关上。他给甘冲英打电话,嚷嚷:“人家罗总请你……你不来,灌我,合适吗?我算什么首长?你,才是首长。
恭喜恭喜,早该提了,提晚啦,请多多,关照……”又唱: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哪
那月亮落在东山下
日出正西明了天
明了天哪
罗玉婵把索明清搀回酒桌,劝道:“来来索大哥,你先慢点转,我替甘冲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红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罗玉婵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俩人干了,索明清还在愤然:“提升提升干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绩哪样照别人差了?咋就轮不上咱呢?罗妹妹,咱上边没人,有人也不给咱使劲呀……”
高见青对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视,或说是因为理解而鄙视。他没当过兵,可说不谙军情,但地方的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测,一个大背景下,文官武将的仕途走法该是大同小异。他理解索明清,是因为在中国,要从政而不为官不行,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谓千军万马走官道之说。索明清也曾是热血儿男,渴望为官从政,企盼天降大任于斯,这在当今,无论于公于私,闻者都能释然于怀。但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谋官之德:你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组织培养、领导提携,此话并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于,逢升个一官半职,就说自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撅着屁股干出来的;而一旦哪一级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