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生最初苍老-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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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用一本厚厚的书把自己的脸给遮起来,那些书太厚了,当我看到三十几页的时候,妈妈已经打开另一本了。那些书让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一条名叫来卡的狗被苏联的宇宙飞船送上了太空,它在那里活了五个月,后来饿死了;比如一个女人一直都想成为一名传教士,她当上了,却被人给活活地打死了……再没有比这些更糟糕的事儿了……既然苏联人明知道来卡会被饿死,为什么还要把它送上太空呢?
陈奇在看这部他已经看过了很多遍的电影的序幕时,一言不发,甚至控制住了他那习惯性抖动的右腿。我注意到,他一直都在吮吸嘴上的那个伤口,很用力的样子。
当英格玛不在夜空下独白的时候,陈奇马上又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家伙,他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嘛!妈妈病了,爸爸不在家,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可不是说小时候就没心没肺啊,你明白吗?嗯?”他把嘴里那些新鲜的血吐到旅馆里的垃圾桶里去。
我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说:“没长大就好吧。”
“就是就是!”
“可咱们还不是都长这么大了,甚至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远得连我的父母都无法想像。”
“这哪儿算远?我们还没到新疆呢!我们还没到西藏呢!得了吧你!”陈奇抽烟抽得特别深:“你明年再来,我带你去南疆,跑上他一个月!”
“明年就不知道有没有空了。”
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6节 西北的英格玛(2)
生病的妈妈无力照顾英格玛,于是他被送到了叔叔那里,那是一座宁静的小镇,坐上冒白烟的火车,很快就能到达。他的小狗,西坎,则被关进了不堪想像的饲养场。这条小狗后来肯定死了,可是英格玛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也许就长大成人了吧。他要是不知道,他就永远长不大,他长不大,所以他在小镇上认识了很多神神道道的家伙。有一个叫安德鲁的老头,天天躺在病床上,让英格玛给他念那些关于乳房和大腿的内衣广告;有一个范先生,天天趴在屋顶上,叮叮铛铛地补他那全镇最牢固的房子;有一个玻璃厂的烧火工,天天骑在独轮车上,为火炉前的工人们表演杂耍;有一个大胸脯的女人贝勒尔,天天躺在地上,光着身子为一个苦哈哈的艺术家当模特;有一个假小子萨佳,天天混在球场上,生怕自己发育以后就会被属于男孩子们的球队抛弃。当然还有于纳尔叔叔,他不帅,可他很和气、很好玩儿,他有时候会把自己装扮成一条狗的样子,跟在婶婶的屁股后面汪汪汪地叫着,用脑袋把她的裙子掀起来——英格玛后来也变成了一条狗,在小屁孩儿拳击大赛中,他也像叔叔那样,冲着女扮男装的萨佳凶狠地叫着,汪汪,汪汪,汪汪汪。
“你小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人和事儿吗?”陈奇不等我回答,就说:“我觉得小时候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或者说是这种感觉……那时候我和父母住在筒子楼里,楼道里有一台电话,一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姓王的老头就跑到那儿,拿起电话,也不拨号,对着话筒就开始说,一直说,等我们都吃完饭了,他还在那儿说呢,每次到了最后,他都会对着话筒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别老不当回事儿,你要是再不听话的话,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得了什么病,把脑子给烧坏了,她整天都在打毛衣,边打边走,看见小孩儿就说,我给你织个手套吧,我给你织条围巾吧,她真的会织,还给我织过一个毛线帽子呢。”
“那她后来呢?”
“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那时候的事儿。”
“还有吗?”
“多着呢!”
妈妈死了。英格玛只能留在小镇上了。英格玛总是想起那个夏天,他和妈妈在美丽的海边玩儿,妈妈被他逗的开心地笑了。妈妈很少那么开心过,很少那么笑过,她总是躺在病床上看书,她总是被淘气的英格玛惹哭。妈妈死了,安德鲁先生也死了,冬天来了,范先生在冰河下傻愣愣地游泳,萨佳的胸部就要遮掩不住了……英格玛问叔叔,什么时候才能把西坎接过来啊?萨佳却告诉他,你的小狗,早死了!萨佳想跟英格玛耍朋友,临近青春期的小男孩儿却欲迎还拒地走开了,所以萨佳狠狠地对他说,你的小狗,早死了!西坎也死了?西坎也死了。西坎怎么能死了呢?它还没有喝够牛奶,它还没有长大呢。英格玛长大了吗?他和萨佳进行了决战,他把萨佳打败了;他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不让叔叔和婶婶进来。第二天早上,他伤心地哭了。那是一种接近长大的哭泣,在慌乱而寒冷的梦后,充满了芜杂的忧伤。
陈奇1994年毕业于兰州师大,后被分配到一所技术中专当写作老师,此“写作”非彼“写作”,全是关于公文、档案、个人总结的饶舌东西,陈奇让学生们把那些玩意儿都扔进黄河里去,且听他在课堂上娓娓讲述一个个西北故事:什么大敦煌,什么八十里鸣沙山,什么马氏三兄弟,什么十字军遗事,什么西出阳关上天堂……待到考试之时,他把考卷收上来,当场付之一炬,顺便点烟,说道,放假了,你们好好玩儿去吧。于是他被开除了,于是他去了新疆,此间经历,无人知晓。两年后,他重返兰州,做了报纸编辑,又三年后,他成了新闻部主任,每天忙到深夜,尔后再转战于大小酒局之间,跟黑白道上的各路人马称兄道弟,跟“进城的活佛”探讨藏传佛教,跟歌舞团的维族姑娘们对唱情歌,如此这般,光阴流转,他结了婚,生了子,人到中年,不见了很多根头发。
他把播放器关掉,将《狗脸的岁月》取出来,收好。
“来!再抽两根烟!”他把烟扔给我,尽管我这儿还有一整包呢:“抽完就睡,明天必须早起,尽快翻山,要不然下起雪来,就麻烦了。”
陈奇还是很谨慎的,来的路上,我们路过古阳关,拐到中途的时候,陈奇突然发觉油不够了,他立即做出决定,往回返,不再去体验“无故人”的感觉。“加足油要紧,要是搁浅在这荒芜的路上,夜里不被冻死才怪。”我倒没觉得什么,我没经历过这个,脑子里一片浆糊。总是一片浆糊。加足了油,陈奇就带我来到附近的这个哈萨克自治县,叫上一帮政府的好哥们儿、土霸王,喝酒、吃肉、听冬不拉,朗诵自己的诗—— 一只秃鹰被千年前的马蹄声惊醒 ——于是黄昏就迫不及待地降临了。
迫不及待的黄昏其实降临于七点左右,这时候的北京,早已灯火通明,人们在公共汽上和地铁里进行着阴郁的暗战,三环以内,不管是公家的车还是私家的车,都被堵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只听见交通台那两个不着调的主持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一路畅通,祝你一路畅通!
陈奇说:“翻过当金山,再往前,就到德令哈了,从德令哈去西宁,途径橡皮山、海螺山、青海湖,路修得特别好,好得让你精神恍惚。”
“海螺山?”
“是啊,海螺山,你可以在那里捡到大大小小的海螺,很明显,千万年前,青藏高原也不过是海底世界。”
“你捡过海螺吗?”
“你不是去过我家吗?卧室书柜上放的那个大家伙就是啊,风一吹,还能呜呜响呢,好像是从千万年前传来的。”
我想起陈奇的家,他的老婆站在阳台上吃薯条,他的儿子在楼下踢皮球。
“我儿子的童年,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陈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别去管他,童年都好。”
“我是爸爸,我整天不在家,我的儿子是西北的英格玛。”
“他说不定正在想你呢,兰州的晚上能不能看到星星?”
“我不知道,我不会在城里看星星。”
“你儿子可没你想得那么多。”
“我想啥?我啥都不想!睡吧!”陈奇把撸起来的裤腿放下去,瘦弱的人好像都有比较浓密的体毛。
“睡吧!”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和头已经疼到一块儿去了。
陈奇走后,我想起来时路。敦煌午后的日光很舒服,入夜的城里,到处都是烧纸的人们,也许到了什么农历的祭日了吧。玉门关旅游点的售票站竟然还是那么地荒凉,一根手动的铁丝便肩负起了拦车的使命。在哈萨克自治县以北,有一条落叶满地的小径,一只胖乎乎的黑狗被拴在路旁,它拼命地刨着地,在飞扬的尘土中,冲我露出了期盼已久的欢颜。
我不知道陈奇为什么不等《狗脸的岁月》放完就把播放器给关掉了,反正最后的结局是:小镇的天空在英格玛哭后又恢复了平静,瑞典队赢了某场球赛,看电视、听广播的人们都跑出房子欢呼雀跃,范先生照旧趴在他的屋顶上,叮叮当当地忙活着。
英格玛后来的故事,只能留给另一部电影了。
我只想在明天的路程中遇到飘忽不定的白雪。
陈奇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309。他吃了一个桔子,看了一会儿12台的新闻频道,新闻里说,张掖地震了,房子倒塌了,很多人无家可归。陈奇说我操!马上拨通我房间的电话,惊心动魄地对我说,张掖地震了!就发生在咱们离开后的第二个晚上!我很震惊,马上也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们打了一大通电话,报平安。与此同时,隔壁的陈奇从自己的旅行包中抽出一把7。65口径的自动手枪,他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去。接着他在白色的单人床上坐下来,看了看敦煌以西的窗外,然后瞄准头部,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这个结局显然来自我的杜撰与模仿,因为我们谁也无法找到一把随意的枪,和与之相匹配的胆量,我不过是想借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狗脸的日子》这部电影的喜爱,同时追忆不久之前的那段西部之旅。还有,我更想用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美国作家赛林格的敬意,他在短篇小说《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结尾这样写道:然后他走到一件行李前,打开它,从一叠短裤、内衣底下抽出一把7。65口径的奥特基斯自动手枪。他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去。他扳上击铁。接着他走过去,在空着的单人床上坐下来,看看那个姑娘,然后瞄准自己的头部,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
2003年11月27日午后飞雪
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27节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1)
大家都喜欢玩儿短信息。拇指姑娘高寒就给张寻发了一个,说我还有条红裙子留在你那儿呢,什么时候我去取一趟吧。张寻当时正躺在盛夏的地板上发呆,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张寻心想就让我这么形影相吊地活下去吧,那也好过成为一个感情乞丐,然后回短信息说不如等到春暖花开再来取吧。“春暖花开”是个相当好听的词儿,它可以让两个手拿手机相互试探的人都不至于太伤心,甚至还能产生做梦一般的感觉。春天其实不用多久就会来到,什么样的花儿都将盛开,什么样的爱都将重来。待到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丛中笑。合影留念吧。张寻站起来,想找到腐败气息的来源,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于是跟自己说算了吧,眼睛登时湿润起来。张寻就是这样一个软骨头和窝囊废。他忍住泪水,喝橙汁、抽烟、看影碟。
这次看的电影名叫《青霞》,是新的国产片,导演叫做江桥,初执导筒,不知能怎样。男女主演也是新人,分别叫做王星和许妮,都是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人,生于七十年代,脸上已经可以看出岁月抹上的淡淡痕迹。张寻对这个年轻的创作集体知之甚少,所以他决定以轻松平和的心态来观赏这部尚未公映的电影,好坏都无所谓,不就是拿来打发时间吗?其实张寻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活到二十五六岁,便不再容易被什么文艺作品所打动了,就更甭提最末流的电影艺术了。
令张寻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次竟然被感动了。其实张寻是个特别容易被感动的人,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承认罢了,他怕人家说他幼稚、敏感、不调和,正如他怕听到哪儿哪儿又盖起了每平方米八千块起价的高尚社区一样。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流离失所却不凄然相向,就那样温情脉脉地行走在这繁华大地。《青霞》也许正具有他所喜欢的这种气质吧。在电影里面,男女主角从同一座小县城来到了钢筋水泥的大都市,他们不期而遇,然后自然而然地相爱了。他们是两个沉默的人,他们的爱情摒弃了一切强加其上的东西,没有鲜花,没有甜言,没有揣测,没有纷争。他们在黄昏时分站在破败的窗口,看这城市车如流水马如龙。他们可不是什么艺术工作者或者小资产阶级,男的是酒店保安,女的是超市收银员,每天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吃饭睡觉,读书上床,其乐融融。这简直让张寻羡慕死了,尽管他明白自己的这种羡慕其实是俯视的是虚伪的,他还是羡慕上了电影中的那个小家庭,尤其是那个当保安的男的。张寻心想我什么时候能娶到一个像他所拥有的无比温暖无比简单的老婆啊?张寻随之把自己的以往快速过滤了一遍,却在心里堆满了残渣。他觉得郁闷而绝望,有点儿哀己不幸怒己不争的意思。于是他想给高寒打个电话说点儿什么,却终于没打。打了的话他就不是张寻了。张寻会恹恹地接着看电影,用电影来压制自己的身与心。在接下来的电影里,保安在工作中失手打死了人,于是被判刑十五年。他的未婚妻不离不弃,于监狱的简陋招待所中跟他举行了宾客寥寥的婚礼,然后在漏雨的平房中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等待。在等待快要到头的时候,青春不再的妻子染上了绝症,头发都掉光了,很难看。在她的男人还有六个月就要出狱的日子,她死了,死的很平静。她的男人后来抱着她的骨灰一起一伏地哭了起来。刚刚出狱的男人的头发还没长起来,满是青茬。她在遗像里看着重获自由的丈夫,微笑着。相片里的她年轻、清秀。她的名字叫做青霞。电影的名字正是她的名字。
第二天张寻跟几个朋友去郊游。车往城外开,阳光灿烂,秋意融融。张寻睁不开眼,他睡了一路。他总是在该睡的时候睡不着,在不该睡的时候却怎么叫都叫不醒。这样也好,郊游本就是用来放松身心的嘛,其功效无异于睡个好觉,当然,“好觉”的意思就是别着凉别梦魇,否则还不如夜夜笙歌不眠不休呢。话说到这儿,要是真让张寻夜夜笙歌不眠不休的话,不用两天他就趴下了,他就是这路货色,既放纵不到头,也安生不到头,正所谓高不成低不就。但这次郊游他倒是睡到了头,在车上睡,在旅馆里睡,在草坡上睡,就是没打牌没骑马没爬山,真不如睡死过去算了。越睡越虚弱,越睡越头疼。张寻在梦一般的旅途中只有两三会儿是相对清醒的,一会儿是在去时候的车上,他看见窗外落叶翻飞,上面的纹路令人不可思议;一会儿是在郊野的草坡上,他突然睁开了眼,发现青天之上飞腾着一条白龙,须臾不见;最后一会儿是在回程的车上,他醒了,他想吐,有个不认识的女孩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他便又睡着了。
回城后的晚上张寻清醒了,被小段他们几个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