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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眼 作者:彭见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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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宜回家看了看亲朋戚友,便来到了了丁县。 
  在了丁县,她拜访的第一个人是本寂和尚。几年不见,她在佛学方面的研究水平,已达到令本寂这样佛学院的高材生都感到吃惊的地步。她不住县里将招待所改造成的宾馆,选择在阳山寺安身,她将在此度过不少光阴。 
  妙云的住房一直空在那里,谁也不愿意住进去,本寂问她敢不敢住,她说她连死的威胁都躲过来了,一个背叛佛的人不值得她害怕。她向本寂表示她非常乐意参加庙里的佛事,也愿意捐赠不薄的善款,但她不会削发为尼,否则她也不敢住妙云住过的地方。本寂非常乐意心宜成为居士,并且选择在阳山寺落户,这样,他就多了一个有资格出入心念堂的茶友和书友。 
  心宜来了丁县之前,就知郭向阳已经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他已经不愿见包括他妈郭如玉在内的任何人,但心宜去见他时,他刚听到心宜的声音,就主动打开关闭自己的房门,走了出来。几年不见,出现在心宜面前的郭向阳已经苍老了几十岁,他已经白了半个头,背也弯了,行动缓慢,目光迟滞,嘴角流着涎,一头乱发,衣领子上结满油垢,几年前的勃勃英气荡然无存。他满脸羞愧,像做错了事一样不敢抬头看心宜一眼。看到向阳因为她而成了这个样子,心宜的心在滴血,但她强忍着没有流泪。 
  心宜说:向阳,洗个澡,好不好? 
  郭向阳听懂了她的话,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心宜就交代那男保姆,她先去买点衣服,让他半个小时后带向阳到县宾馆去洗一洗。 
   心宜在县宾馆开了一间房,叫那男保姆给郭向阳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带他到原来和老何他们一起吃过饭的河边上,吃了一顿饭。然后带他到她寄住的阳山寺原妙云的住所坐了坐,和他说了一些话。可惜郭向阳能够听任她使唤,却如同是一个木偶,一个哑巴,只能动,不会说什么话了。天黑的时候,郭向阳离开了阳山寺。心宜交代:向阳你从今天起,要像以前那样讲卫生,你做得到吗? 
  向阳点了点头。 
  心宜:你会好起来的,你有信心吗? 
  向阳又点了一下头。 
  心宜:我会在阳山寺住一个时期,也许会长期住下去,你要想到,我没有离开你,我随时都会来看你干不干净,明白吗? 
  向阳点着头。 
  心宜:你不能老呆在房间里,要出去走动,要是你恢复了,你还要帮我做事,要是你走不动跑不快,怎么帮我? 
  向阳使劲点头。 
  心宜还交代男保姆:她会给他添置点衣服,她要求他也穿得干净整洁,把房子打扫得窗明几亮,她说:从今天起,你要想到,你是在给郭向阳郭老板当秘书,我们会按一个秘书的待遇,给你支付工资。 
  向阳也频频点头。 
  第二天,人们看到衣服整洁的郭向阳在他的男保姆的带领下,在河边的一条小道上跑步。 
  这时郭如玉也无暇顾及郭向阳了,一个中风卧床的于长松,就叫她伤透了脑筋。于长松用了最好的药物,也不见有什么好转。加上他性子躁,久治不愈,脾气就更大,不知摔烂了好多饭碗,撕烂了好多被子。所谓久病无孝子,一年下来,整天喂饭喂汤,接屎接尿,苦口婆心说废话,郭如玉也不能再坚持照顾下去了。这种时候,过去的好处会想得少,当年于长松瞒年龄的事,最容易频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可是让人寒心的往事。郭如玉请了两个男保姆,一个给向阳,一个给丈夫。他给丈夫的男保姆加点钱,把病人交给他去管。她有时候回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 
  自郭如玉变脸之后,政委更躁,曾两度割腕自杀。 
  心宜见儿子已经没有能力来照顾父亲,便出了一份钱,另请了一个保姆,让两个服侍一个,这才让政委得到了比较舒适的护理。为了让于长松摆脱郭如玉的阴影,便把他搬到他当年和本寂和尚一起筹资修建的老年公寓里住了,让他生活在他的业绩中,会有助调整他的心态。心宜一个星期去看一次政委,给他说一些能够让他接受的话,让他从一个政委、一个官员,回到一个病人的真实位置上,这样才有利于治病,才会有正确的生活观。 
  于长松住进他的“业绩”中之后,得到了所有幸福的入住老人的尊敬,一天到晚有人来陪他说话。心宜让找几个人轮番教他学打麻将、玩扑克牌、下象棋,努力使他在玩中忘记一些不愉快。经过一个时期的心理治疗,于长松平和了许多,开始融入这个圈子,他还让人找一些武侠小说来看,不时也听听音乐…… 
  心宜听说福建一个什么地方的石匠会用石头雕刻菩萨,便亲自到大红山阴山寺附近捡了一块石头,她带着这块石头,专程到福建请了个老师傅,按照何了凡生前的照片,雕了一个一尺高的半身头像,心宜带着何了凡的头像,来到阴山寺,将老何的头像供起来,以一笔不薄的捐资建庙的善款为酬劳,请阴山寺的五六个和尚,给老何做了三天三晚的法事。 
  庙里的和尚开始不同意,说老何生前交代过,他死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留的。但心宜坚持要这样做,她说只有这样做了,在生的人才会安然,不然会痛苦一辈子。她说佛是普渡众生的,若不为世间苍生解除苦痛,是有违教义的。老何说什么都不做,那是他的境界,而生者要是忘记了他的好处,便是不义,佛不能拒绝忏悔。和尚们听着这话也在理,便高高兴兴地给做了。心宜按照本地的习俗,像一个孝子一样跟在和尚们后面,严格按照程序,在佛面前跪跪拜拜,一连跪了三天,膝盖都磨出了血,站都站不起来了,这是作为孝子的何半音都没有做过的,她给做到了。她对刘铁说过,她是要回报老何的,暂时也只有用这么一个折磨肌肤的办法,来减轻内心的愧疚。 
  这场法事做到第二天,何半音才听到去阴山寺求签的邻居说有这么一回事,他忙往山里赶。丝姐也要跟着去,她听半音讲过那心宜是如何高雅的一个女子,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女性,要长长见识。 
  心宜近乎固执的虔诚,还有血淋淋的膝盖,何半音看在眼里,备受感动,可以看出来那绝不是作秀。在佛的面前,何半音也不得不放弃对心宜的怨恨。 
  丝姐是个有心人,一见这个女子果然是秀美聪慧、令人怜爱之辈,不觉自惭形秽,甚是仰慕。她是个有心人,听半音讲她娇媚无比,定是吃不了苦的,便准备了些好吃的,带到庙里,一到就开始给她开小灶。她给心宜烧好泡脚洗澡的水。还寻了些草药捶烂,给她敷伤口,好生伺候了她两天。 
  法事做完后,心宜将老何的头像送到附近一个岩石缝里,然后用乱石给堵了起来,谁也别想找到。这样做,算是达到了老何生前“什么也不留”的愿望。心宜对老何的藏身之地说,她每年会来看他一次。 
  办完法事,心宜和半音他们一起结伴往回走。丝姐邀请心宜到她家住两天,心宜接受了邀请。丝姐问:看上去你长得秀秀气气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走到这里来? 
  心宜道:要是原来,还真是不行,也没有这个胆量。前些日子在国外,无所事事,就是跑步,学瑜珈。如今走路爬山,就不算什么了。 
  丝姐:瑜珈是什么? 
  心宜耐心地解释:是一种功,印度国传过来的功,练这种功对身心都有很大的好处…… 
  丝姐还是听不懂。 
  何半音就在一边笑。 
  待丝姐走远了,心宜小声说:你不要笑,一个女人,单纯甚至是无知,便是幸福。这样的女子,善良殷勤,难得呵,是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女人。 
  在何半音家,心宜找了个机会,对半音说:我都路过你的家门口三次了,很想进来看看,但我还是鼓不起勇气进来。我也是打算拜完你父亲,再来你这里的。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半音说:那事都过去了。我爸也说了,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的,不能怪你。 
  老何真这么说了啊? 
  是的。 
  老何也真是宽宏大量。 
  可惜好人命不长。 
  心宜心情很沉重:这事呢,其实当初也没有必要请你们过去了的。我对“意大利”感觉不好,便应该尊重自己的感觉,果断地放弃与他的合作。我是贪心太大呵,还是心怀侥幸,我当初想,要是你们这样的高手给看了没问题,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了。结果把你们陷进去了,真是对不起…… 


  心宜只住了一晚,就匆匆告别了。 
  半音送走心宜后,母亲问:那个女的是谁啊? 
  儿子答:一个朋友。 
  母亲:这人的心大呵。 
  儿子说:妈你说得对,这人的心不但大,而且深。 
  心宜住在妙云的房间里,感觉很舒服,两个窗户外面都长满着花草和竹子,终日彩蝶飞舞,鸟雀和鸣。只是在屋里青砖的地面上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一点空空的不踏实的感觉。一年后,本寂不再在阳山寺做主持了,他被请到省城的千年古刹广德寺去做了方丈,并担任了省佛教协会的负责人。 
  一眨眼,本寂创立的阳山寺,在风雨中就挺立了十多年了。新来的住持是本寂昔日的同门师兄,他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要维修屋宇。 
  维修时人们才发现:妙云的房间下面是空的,有一个地道,一直通到五十余米外的心念堂。 
  心宜这时才弄明白:怎么会在妙云这房里走路感到有点飘。 
  这事的发现让本寂的同门师兄十分尴尬。好在知道这个不小的秘密的人还只有两个泥瓦匠和心宜。新住持忙备了礼物,分别拜访了三位见证人,试图把他们的口封住,并当即让人通宵夜战,悄悄地把两个进口给封了。这个场面要是没有收拾好,便对不起提携他的师弟。那遗臭万年的妙云不足挂齿,而让她的臭名连累了本省时下佛教界最有名望的本寂方丈,就是大事了。 
  于长松谢世后的头一年,刘铁回大青山的老家过年。那时候郭向阳虽没有恢复头脑的完全正常,但在心宜的调教下,能做到行动自如了。刘铁没有告诉县里任何人,一个人到公墓去拜了拜于长松,然后把何半音和郭向阳拉到他家聚了一次。这年过年有好天,他们在后山的茅草地上,就着暖暖的冬阳,散散地说着远远近近的一些俗事,坐了大半天。 
  其中有些话题是谈不下去的,譬如慧觉。 
  何半音就说:阳山寺开张时,我父亲看过慧觉,曾经对我说过慧觉“大善大恶”的话,这话我一直记着,老想,他一个和尚,会有怎样的大恶呢?可惜我没有这个调查的能力,刘铁你是有这个能力的,可以调查调查,就算是玩玩呗。就是调查了他有大恶,也不能再判他的死刑了。 
  其次是大释和尚。 
  刘铁问半音:听说当年大红山剿匪的头一天,你爸救下你外公时,他一身血,他这个私塾先生,还是一个外地人,跑到那个杀气重重的地方去干什么?那伤是怎么回事?与他后来几十年的隐居有不有关系?是不是也有“大善大恶”的嫌疑? 
  半音说:这也是一个难解之谜。我想我父亲是晓得的,但他从来不对我说。一直到我外公死了,他才告诉我外公活在人世,几十年来不让我认亲人,我想一定也是有难言之隐。十八里铺有个叫焦郎中的,他和我外公熟,我后来请他吃过一餐饭,想请他说说这事,他也不说。 
  还有心宜。 
  半音问郭向阳:我曾经叫你看看心宜的背腰上有不有什么痣。如今看来,她大起大落,流落海外,应该是有的。是不是有? 
  向阳点了点头。 
  半音: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说有? 
  向阳含混不清地说:她,她不让说。 
  半音:难怪,她也知道她那痣没有长得好,所以不能告诉我们。 
  刘铁对向阳说:要是心宜也懂相术,她不讲便是对的,那样会吓着你。那时候要是吓着你了,你就连今天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了。 
  向阳连连点头。 
  这时郭向阳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上面是当年何半音给心宜判下的四句话: 
  一羽悠然落人间 
  扬波翻浪不等闲 
  拂平南海龙王殿 
  便见燕舞碧云天 
  半音看看:这是我写的。谁来求的,倒是记不住了。 
  刘铁拿过去看了看,说:想不到,向阳你还保留得这么好。半音你这判词,我当初是看过的,但我看不出意思来。现在是明白了,“意大利”在南海一带,也算得是个混世龙王了,现在把龙王庙给捣了,心宜便飞回来了。心宜告诉我,在国外她就晓得她的对手“意大利”出了事,案件还没有见报,她就往国内飞了。 
  半音问刘铁:心宜在公安局一住就是两年,公安局也可以当宾馆住的啊? 
  刘铁:不住公安局,要是得不到公安的保护,她早就被“意大利”给暗算了。 
  何半音长叹一声:我早就感到心宜这人非同一般。只是没有想到,她就是我们行中的高人,还是我等所不及的高人!所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看来我是混不下去了。我外公给我取名为半音,这个“半”字,真是绝妙,原来只有半桶水呵。 
  刘铁说:我还要告诉你,你爸过世后,你回了十八里铺,“意大利”雇本地杀手来暗算你的信息,也是心宜从国外发回来的。你妈也是心宜给你找到的。老洪帮你去找了好多年,没有找到,不知这个女子是怎么给你找到的…… 
  听这话何半音一脸惨白。 
  何半音回到十八里铺后,便跑到猪栏里去扫猪粪。 
  丝姐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半音说:这还用问吗? 
  江秀兰曾经问过儿子有不有成家的打算,那时何半音很干脆地回答说,他这种性情的人,不适宜结婚。 
  这时他准备去对他妈说,他有了结婚的想法,心宜也说丝姐这样的女子适宜做老婆。 
   
  一稿 2007年5月─2008年7月 
  于平江时丰、长沙、平江福寿山 
  二稿 2008年7月、8月于福寿山 
  三稿 2008年9月于长沙 
  四稿 2008年10月于长沙 
   
  原书责编朱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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