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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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珈看着我们,忽然冒出一句:“少傅对娘看什么呢?”
华鉴容的脸突然涨红了,偏着头,讪讪地道:“太子不懂的。”
竹珈掩着嘴,凑近华鉴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华鉴容的脸就更红了。我问:“竹珈,你背着娘说什么?”
竹珈只是笑,攀着华鉴容的衣领子,手胖乎乎的,带着一个个小涡涡。过了一会儿,他顽皮地说:“少傅比花花还漂亮。”
直到阿松她们把竹珈抱走了,我们两个大人还在不好意思。我假意咳嗽,道:“这孩子就是亲近你。”
“是。”华鉴容眉头一拧,又道:“我这些日子常想,太子如此聪明,虚龄已经满四岁——应该开始读书了。”
我点头附和:“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这么玩也不是办法。只是最近革新的事情一堆,我也不想叫你操心。”
华鉴容叹道:“反正是操心,多一份心思,少一份心思,没有区别。”
“王琪如今回到尚书省了。”我不露痕迹地说。
华鉴容苦笑:“陛下许给王家的也不少。”
我闭上眼,怎么也不能把鉴容和那位奸雄司马懿联想到一块儿。我问:“是你下令把都城的恶霸们一起斩首,陈尸于西市的?”
华鉴容点头称是。
我又说:“里面有个人,是荆州刺史李赞的妻弟?”
华鉴容道:“既然要明法纪,这些裙带关系的也不好放过。”
我温言道:“但李家是大族,李赞对我还是很忠心的。前些天他给我上表说要引咎辞职,我没有答应,反而增加了他一倍的俸禄。昨天,他再次上表,推辞这个恩德。我就命令,再加一倍俸禄。我告诉他好好守着荆州,如若推三阻四,我就一倍倍加下去。”
华鉴容思索着,笑了:“你做得对。我来唱白脸,陛下还是红脸。反正我也没有子弟,孑然一身,行事没有顾虑。”
我听他说得坦荡,心里一动。华鉴容望着落日的余晖,道:“倒是太子的学业不好耽误。我前天夜里睡不着,草拟了一个启蒙计划,明天和太师商议了,就交给你看。”
“好。可太师如今见了你大约不会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太师对我们无愧于师德,我们也不该心存芥蒂。是吗?”华鉴容道。
“嗯。”
我们正说话,陆凯急急进来禀报:“陛下,外头传进来,何太师忽然痰迷,已经快不行了。”
我和华鉴容相对失色,华鉴容一撩袍子,快步走出去。我忙吩咐:“朕亲自去看看。”一路上,我和华鉴容虽然同乘一车,却都各怀心事,没有说话。
到了太师家,一大家子人都跪着哽咽,蒋源也满面泪痕地跪在一个角落。太师回光返照,见了我们,道:“陛下和太尉公在就好,家里人……都出去。”
我抓着老师的手,老师勉强笑道:“陛下,臣就在等着您呢。臣知道,陛下一定会来。”
我说不出话来。华鉴容哽咽说道:“太师,陛下在,您有什么要求,说吧。”
太师慈祥地笑了笑,对他说道:“古稀老翁,有何所求?”
太师转过头吃力地对我说道:“陛下……如今既然决心了,就进行吧。臣……不能帮助陛下了。只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君主行事,需刚柔相济……”
何规用另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拍了拍华鉴容,烛火在屋里跳动着,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叹息:“陛下……不要让这孩子……站到悬崖……”
“我明白,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哭了。想到老先生给我讲解五经,教我写字,那时候我是多么天真。可一转眼,先生的生命也是落花残梦。我们都是先生的学生,先生喜欢我,也心疼着鉴容。
何规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合起眼睛,一直到停止呼吸,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第六章 夤夜月色(1)
五月五日端午节,朝廷休假。我早早用了膳; 便让周远薰陪着我到了竹珈那里。远薰快十八岁了,却还带着少年的腼腆。
阿松她们在伺候竹珈吃早饭。宫室里面悬挂着菖蒲,大把的兰草置于回廊木板上。我笑着问宫女们:“你们是不是打算结花球?”
齐洁回答:“陛下,我们下里巴人,也就今天可以轻松一回,东宫做的花球出了名的雅致。今年元宵,我们都不得观灯,春天又为太师服丧。现下到了五月五,都想松口气啦。”
周远薰只是笑,齐洁问他:“周郎,你是不是也会啊?”
周远薰老实地点点头,灵巧的手指拿过一些萱草,指尖穿绕,就成一簇。再抽了一根丝带,结成一个星状的网。齐洁等接过去,啧啧赞叹道:“看看,周郎真是心灵手巧。要是也在我们这堆女人里面,我们可怎么有脸混下去?”
我忍住笑,拉着周远薰躲到了围屏后,道:“不要理她们。”
周远薰自在地微笑,唇色如水:“没事,她们一直说我像女孩子家。”
我不以为然:“怎么会?你不像。我一直羡慕技艺超群的人,你弹起琵琶,跳起舞来,绝对是有天赋的。”
周远薰的目光闪动:“那也只是在宫廷里有用。”
“不会。”我摇着头,随口道,“有这样的才艺,就该有信心。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平民,比如我吧,还靠你养活呢。”
我们走到窗口,我轻快地笑道:“多日没有轻松了。看了菖蒲,就想到君子。”
远薰似乎没有听见。我以为他又在自寻烦恼,亲切地说道:“远薰,君子不论出身贵贱。你和静之,难道要比华太尉、蒋尚书差?我忙于革新,这几个月你觉得无聊了吗?”
周远薰偏过头柔和地说:“没有,宋彦守卫东宫时,曾教我骑马,赵先生也教给我些古代曲谱。对了,陛下,赵先生一早好像要出门呢。”
我一听来了兴趣:“他是不是要去夫子庙看热闹?”
周远薰道:“不知道。赵先生……很神秘。”回头看见竹珈已经洗漱干净,半个脸面掩在屏风后面,叫着:“娘,我和周郎一起玩儿,可以吗?”
我对远薰点头示意。竹珈便拉着他的手,乐颠颠地同去玩耍。我告诉齐洁:“我要换装,请赵先生来。”
蓝天开阔,晓风清新。
赵静之很快到来,一身青布衣,风度翩翩。
看到我也换了一身白衣,打扮成个出游少年的模样,他哑然失笑:“陛下,不会吧?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去处,要我随驾微服私访?”
我打开扇子道:“心里难受。如果你知道民间的好去处,就带我去走走。我错过了一个春天,得抓住夏天的头儿,才可以更好地理政。”
赵静之摸摸鼻子:“好吧,不过陛下言重了。如果不去,就会理政不佳,呵呵,岂非我这北蛮的错?”
我们到了建康的街面上,赵静之才道:“其实,今天各地考生在夫子庙一带聚集,赋诗品茶,预备六月的选举考试。我是受了湖南会馆的邀请。”
我好奇道:“你怎么单选湖南人的地盘?”
赵静之转了转眼珠,道:“自古湖南多才子。山清水秀,养出一方人。我在南朝终日胡混,也该见识见识边境及京兆以外的风物。”
夫子庙处于文德、武定两桥中间。临水秦淮,风吹柳花。端午节,路上游人摩肩接踵。绿草葱倩,与静之的青衫相映成趣,更衬出他的娴雅。我不禁叹道:“静之,你这样的人,不必限于经纶事务,也算是上天待你不薄。”
赵静之也不回答,望着天际,渐渐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涡,答非所问:“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政治——我只觉得假。杀伐夺取,到了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我道:“哎,如我辈,真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要安慰我,面带微笑指着商贩们对我说道:“所以,就偷得半日闲半日吧。”一路看去,有个农妇叫卖香囊,上头绣的老虎可爱极了,虽然不是宫里的金丝银线,可一见就叫人欢喜。
我对静之说:“我想给我儿买一个。”
静之打趣我:“又没有带钱?”
我得意地取出一个荷包,说:“猜错了,这回我带了。”
静之接过去一看,笑得合不拢嘴:“我说你真是的。居然带印着‘万岁通天’字样的紫金锭,你是不是想把那个大姐吓昏过去?”
我用扇子敲敲前额,这才想起来,好像真是皇帝御库才有的。静之却不再笑我,掏出铜钱来给我买了两个,温和地看着我道:“你不知道民间规矩,凡事都是摸索。我有时想,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穷人,会碰上你这么个天下最富的借债人?”
我白他一眼:“钱财,身外之物。有的人总是记挂着这些,小气。”
静之听了就乐,梨涡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棕黑色的眼睛也更加柔和。
我们一进湖南会馆,就有带着湘州口音的胖子招呼:“赵先生,你来迟了。这位是?”
赵静之说:“他姓余,我的朋友。”余御同音,我笑了笑。
那个胖子十分热情:“原来是余公子,久仰久仰。少年英俊,气度不凡啊。来的都是客,请进来坐。”
我跟静之上了楼,问他:“他不认得我,怎么说久仰久仰?”
静之一笑:“这世俗的人,都是这口气,表示尊敬你。”他滑稽地翻了翻眼皮,“你见过不倒翁吗?我每次见到它,就想到你。”
我不解:“为什么?”
静之答道:“因为你对市井之事,是个‘不停问’。”
入座以后,一干青年正在讨论湘州革新的事情,我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听着。
一位瘦长青年道:“今年新湘州刺史倒是客气,不但没有收湘西灾区的税,还雇用民夫修建了浏阳的水坝。”
另一位八字眉的青年笑道:“刺史是新官上任,过了几年,大多数革新的办法还不是作废?”
瘦长青年反驳道:“如果没有革新,你我这些庶族地主能够来到建康会试?”
八字眉的人喝了口茶,摇头晃脑地说道:“只是考试,也没说任用。当今太尉大人就是皇族子弟,你难道想爬到太尉公和圣上的亲戚头上去?”
一位清秀少年问那个瘦长青年:“欧阳兄,你那天到太尉大人府上投书,到底怎么样?”
欧阳姓氏的人叹道:“太尉大人日理万机,入宫议事去了。可这太尉的门子倒是比县太爷的看门人还客气,收了我代各位兄台拟定的条陈。只是过了半月,也并无消息。”
众人皆是叹息。我瞥了一眼静之,他听得不算专注,还不时往嘴里丢花生米。我虽女扮男装,却不方便开口。因为假扮男人,还敢说话,不露馅的,只在故事中才有。
大家说了一会儿,便也和着远处的音乐,开始吟咏诗歌助兴。那个姓欧阳的年轻人高亢有力地吟道:“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静之以指头打着节拍。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了咯咯的木屐声。看见几十个人走了上来。为首的黑衣青年,风姿秀逸,俊美绝伦。有人立刻下拜:“太尉大人!”
静之淡淡地笑着对我说:“这么巧?”
华鉴容摆手微笑:“各位不必拘礼。我对于谈议的事情,兴致也不浅。”说罢,他靠在一张椅子上,和蔼可亲地问道,“谁是欧阳昌图?”
欧阳昌图要下拜。华鉴容示意左右阻挡:“不用了。我脱了官服,和你都是圣上的子民。你们湖南出的建议有实效,我会上奏圣上。今天我带了我府中二十个人来,与各位才俊会面。”
接下去的一个时辰,华鉴容参与吟咏嬉笑,满座人都很自在愉快。之前那位清秀少年坐到我的身边,对我说道:“到底是太尉,虽然样子随便,气派和高雅犹存。”口吻居然充满仰慕尊崇。
我有点不高兴,我脱了龙袍,就没有人以为我像个皇帝?赵静之在一旁研究我的神色,忍俊不禁。华鉴容说话的时候,只是掠过这边角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却听欧阳昌图说:“太尉大人,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为我们的乡谊会题写条幅?”
华鉴容桃花眼一眯,道:“有何不可?不过,我要找人磨墨才行。”他一说,就有一位红衣少女跑上楼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玉箱子。那少女十八九岁,神态却童稚可爱。红罗衣配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可人而秀美,正是我曾见过的小鸥。
她娇笑道:“大人,预备好了。”
小鸥把玉箱中的文房四宝取出,细心地给华鉴容磨起墨来,不一会儿便墨香满室。华鉴容不慌不忙地看着大家,一直等到小鸥抬头道:“大人,行了。”才起身握笔。小鸥旁若无人,也不给华鉴容用镇石,自己用手臂压住宣纸。众人都集中着看华鉴容所题何字。只有她,美滋滋地朝着华鉴容的侧脸瞧个没完。
我看不下去,拉着赵静之下了楼。到了外面,赵静之道:“太尉真乃丘壑独存。”
我不说话,静之又道:“刚才你和我下楼的时候,我看了上句的题字。”
“是什么?”我没声好气地问
静之徐徐说道:“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华鉴容独自一个人站着我背后补充。
“赵先生,你们打算去哪里?”他问。
赵静之谦和地说道:“想去秦淮河边走走。”
华鉴容嘴角一勾:“十里秦淮,桨声灯影,只是红袖招客,倒怕少些雅趣。”
赵静之仅付之一笑,毫不反驳。
我却道:“太尉公说这话,真是可笑。都是女子,红袖招客与红袖添墨,有何区别?大人自己心里有俗,才会觉得他人俗。”
华鉴容在大庭广众的闹市,居然握起我的手,道:“好啦,我俗。但是邀你泛舟莫愁湖,也不是俗到无可救药了吧。赵先生也去吧。”
赵静之退了一步,婉言道:“谢谢。我是北方人,不惯乘舟,唯恐头晕。今天且容我告退,留着肚子去吃几个金陵肉粽吧。”
华鉴容也不挽留,忙道:“也好,也好。”
望着赵静之的背影,他朗声说道:“这个人——相当有趣。”
我抢白他:“你才发现吗?你对远薰视若无人,对静之倒刮目相看。”
华鉴容回答:“他不同。周远薰……恐怕是心比天高。”
月上柳梢头,华鉴容拉着我往莫愁湖畔走去。
风清月白,莫愁湖的逶迤绿水,恰似一片琼田。
画船悠悠,笙歌处处随。
我刚才被夫子庙的游人挤得够呛,华鉴容在旁一边殷勤给我打扇,一边掏出手巾给我擦汗。我要回避,他却仍然扣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抹过了我的脸庞。
“你是女人,倒从来不爱花啊粉啊的……”华鉴容笑了笑,带我上了湖心亭边上的一只小舟。
我静坐船上,诧异地问:“船家呢?”
华鉴容却挽起袖子,笑眯眯地说道:“我就是。”
轻舟划水,远处传来女子的吟唱:“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莫愁,是我朝女子常用的名字。只是,身为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生子,之后万种烦恼,皆由此生。譬如我,嫁了览那样的郎君,育有竹珈那样的娇儿,又怎可“莫愁”?我思索着,心下莫名酸楚。
夜色撩人,萤火闪烁于半开的菡萏之间。华鉴容停下来,坐到我的对面,忽然道:“之所以不要舟子,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