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马伯庸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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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情况怎么样?”
在门外守候很久的典狱长急切地问道,医者擦了擦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大人,适才小的替此人把脉,所得竟是一麻促。脉如麻子之纷乱,细微至甚,主卫枯营血独涩,属危重之候。苔燥黄剥脱,面色无华,四肢枯槁,更兼身受牢狱之苦,饮食不调刑具加身………”
“究竟是什么病?”典狱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喝道。
“是虏疮…………”
牢房内外一瞬间被冻结。典狱长和守卫们下意识地都后退了几步,仿佛对这个名字无比的畏惧。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虏疮”是一种几天内可以毁灭一个村庄的可怕疾病,很少有人能在它的侵袭下幸存。两百多年前,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和他的士卒们就是在征讨武陵蛮的时候染上此病而死,从此这种病就流传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汉朝人的噩梦。
而现在“虏疮”就出现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马谡身上。
典狱长的脸色都变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强问道:
“那……那怎么办?可以治好吗?”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让‘虏疮’演变成大疫,否则整个汉中就完了。”
“那这个病人……”
“以我个人的看法,越早烧掉越好。”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烧的有些昏迷的马谡对这句话都听的一清二楚。
诸葛丞相接到监狱的报告后,他皱起了眉头。‘虏疮’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去年在蜀汉讨伐南部叛乱的时候,这种病也曾经在军中爆发过,几乎致使全军覆没。丞相没想到,这种病会忽然出现在汉中,得病的人还是一名即将要被公审的死刑犯————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名死囚却曾经是南征战役中的功臣。
“文伟啊,你觉得该如此处置为好?”
丞相看着文书上“马谡”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费褘问道。费褘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
“以幼常……哦,不,以马谡现在的情况,恐怕已经不适合再做公审了……万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难以处置了。”
丞相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从内心深处也并不希望公开审判马谡,那不仅意味着死刑,还意味着不名誉的耻辱。他已经决定放弃马谡,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歉疚感萦绕在心头;那毕竟是他多年的亲信,曾经委以重任,也曾经无比的信赖。
“幼常啊,就让我最后为你减少一点痛苦吧。”
诸葛亮提笔悬在空中许久,最终还是在文书末未批了四个字“准予火焚”,然后拿起印章,在文书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红字,同时两滴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费褘看在眼里,小小地叹息了一声,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既然丞相府批准了对马谡施以秘密火焚的处置办法,下面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马谡的牢房无人再敢靠近,监狱还特意调来了一大批石灰洒在牢房四周;另外军正司还派人在南郑城外找了一处僻静的山区堆积了一个木柴跺,以用来焚烧尸体——最初是打算在城里焚烧,但是医生警告说如果焚烧不完全同样会引起疫病。
当这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后,接下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马谡的死亡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不需要等多久。马谡自从发病以后,就不停地颤抖,呕吐,而且高烧不退。虽然监狱仍旧按每天的定额提供食物,但他吃的非常少。据送饭的狱卒说,那些小丘斑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并且逐渐形成了水疱,甚至开始化脓。
这种情况连续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前来巡查的狱卒发现昨天晚上的晚饭丝毫没有动过;当他小心地朝牢房里张望时,发现原本应当裹着毯子颤抖的囚犯,现在却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被单盖在脸上。
他是否已经死于“虏疮”,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并没有一个足够勇敢的人敢去踏进牢房去确认这件事,包括典狱长在内。
这是一个颇为尴尬的技术性难题。它很困难,以致于监狱无法做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断;但是它又显得很可笑,所以监狱不可能拿这个做为理由向上级去请示。
这种局面持续了很久,大家都把视线投到了典狱长身上。典狱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似乎是下了决心一样地说道:
“虏疮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经过了三天,什么人都不可能活下来吧?”
他的话本来只是一个探询口气的文句,但周围的人立刻把它当做一个结论来接受,纷纷点头应和。马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典狱长的话是正确的。
于是结论就在没有医生的情况下匆匆决定了。按照事先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典狱长一边派人向军正司和丞相府报告,一边命令盛殓尸体的马车准备好出发。
运输马谡的尸体是件麻烦的事,两名狱卒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指派负责搬运。他们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缝中洒满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锦质地的围罩,以防止也被传染,这都是汉军根据在南中的经验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当两名狱卒当战战兢兢踏进牢房的时候,他们发现马谡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这可能是死者最后时刻感觉到寒冷时裹住的。这很幸运,因为他们不必直视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脓疮了。于是他们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马谡,将他抬上了盛殓尸体的马车。
很快军正司负责验明正身的官吏赶到了,不过他显然也被虏疮所吓倒,不敢靠近。狱卒掀起被子的一角,他远远站着看了一眼马谡的脸,连忙点了点头,把头扭了过去。
“虏疮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也会传染,所以我们不得不将那些东西一起烧掉。”
典狱长对这位军正司的官员解释道,后者接过文书,在上面印了军正司的印鉴,随口问道:
“焚烧地点准备了好吗?”
“晤,是的,在城南谷山的一个山凹里。”
“那里可是不近啊,在这么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这里喝上几杯,等着他们回报就是了。”
“这样不太好吧。”官吏这样说着,眼光却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实人已经死掉了,现在又验明了正身,用不着您亲自前往。何况虏疮利害,去那里太不安全了。”
官吏听到这些话,眉开眼笑,合上文书连连表示赞同。
结果典狱长与军正司都没有亲自出席焚烧现场,只有事先搬运马谡尸体的两名狱卒驾着马车来到谷山的焚烧场。
焚烧场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为了确保充分燃烧,柴垛足足堆了有两丈多高,宽两丈,中间交错铺着易燃的枯枝条与圆粗木柴,垒成一个很大的方形。两名狱卒下了马车,先将随车带来的油一点一点浇到柴火上,接着合力将马谡的尸体放到柴跺的顶端。
最后马车也被推到了柴火的边缘,准备一起焚毁。其中一名狱卒抬头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火石与火镰,俯下身子点燃了柴垛。
火势一开始并不大,从易燃的枯叶子枝条开始烧起,浓厚的白烟比火苗更先冒出来。两名狱卒跑出去二十余丈,远远地望着柴垛,顺便互相检查自己是否有长出奇怪的脓疮。
就在这时候,躺在柴堆中的尸体右手指头忽然动了动,整条胳膊随即弯了弯,然后嘴里发出一阵如释重任的喘息。
马谡还活着。
天字监牢里的马谡和之前在兵狱曹里的马谡有着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颓丧失意的,而是充满了因绝望而迸发的强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点燃了他对生存的渴望并一直熊熊地燃烧下去。一只曾经逃出囚笼的飞鸟是不会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从进了牢房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得了虏疮。马谡对虏疮有一定了解,他虽然不知道如何治疗,但虏疮大概的症状与汉军处理死于虏疮的尸体的办法都很清楚。
所以当那名医师在牢房外提出将尸体焚化的建议时,一个计划就在马谡心里形成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马谡一直努力将身罹虏疮的痛苦夸张几倍,以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停止了进食,并且忽然变的寂静无声,用被子蒙住全身装做已经死去的样子,等着被人搬出监狱。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计划,而是一个彻底的赌博。只要有一个人扯下被子为他诊脉、测试心跳或者呼吸,那么就立刻会发现他还活着,那么他就输了。
他赌的,就是人们对虏疮的普遍恐惧心理。他们畏惧虏疮,生怕自己靠近会被传染,因此并不会认真检查尸体。显然他赢了,但是这个胜利的代价是多么的大呵。当马谡被狱卒抬走的时候,他必须忍受着体内的煎熬,要保持身体的极度安静,不能出声,不能颤抖,甚至连呻吟与喘息都不可以。
很难想象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要知道,身体的内伤比外伤更加震彻人心,也更加难挨;已故的蜀汉汉寿亭侯关羽曾经刮骨疗伤,谈笑风生;而魏国太祖武皇帝曹操仅仅因为头风的发作就难以自持,头晕目眩。足见马谡需要承受的内伤之痛是多么巨大,古代的孙膑与司马迁和他比起来都要相形见绌。
一直到狱卒们走远以后,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马谡才敢于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气息,他整个人仍旧在承受着虏疮的折磨,一点也没减轻。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马谡很可能已经真正的死了。
马谡谨慎地翻了一个身,尽量不碰到周围的柴火。幸好现在白烟滚滚,而树枝也烧的劈啪做响,能更好地掩饰他的行动。然而逐渐大起来的火势对马谡来说,仍旧是一个危机,他开始感觉到身体下面一阵灼热,再过一小会这种灼热就会演变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动,狱卒还在远处站着。他必须要等火势再大一点才能逃离柴堆。于是他在烟熏火燎之中咬紧牙关,保持着仰卧的姿势,一点一点地朝着柴堆的相反一侧移动,手掌和全身的皮肤承受着烫烧的痛楚。
这不过几尺的距离,却比马谡哪一次的行军都要艰苦。他必须要在正确的时机做出正确的抉择,早了不行,狱卒会发现他;晚了也不行,他会被火苗吞没,成为真正的火葬。
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浇过油的木材燃烧的极快,同时阵阵烟雾也扶摇直上。马谡身上的衣服也开始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个时候,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飞箭射穿了喉咙,更远处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腾着生于死的海洋;他恐惧这一切带走生命的洪流,于是拔出佩剑,瞪着血红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大吼:“我不能这么死掉!”
我不能这么死掉…………马谡喃喃自语地对自己说,同时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动。终于,一只手最后摸到了柴堆的边缘。他闭上眼睛,在确信自己真正燃烧起来的同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朝着柴堆外面翻了下去。
马谡先感觉到的,是清冷的风,然后是青草的香气,最后是背部剧烈的疼痛,耗尽了体力与精神的他终于在强烈的冲击下晕了过去。
原来火葬柴堆的另外一侧,是一处高约二十丈的断崖,悬崖的下面则是一片厚厚的草坪。
马谡缓缓醒过来的时候是当天晚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斗。他左右动了动,发现身体陷在茅草之中,皮肤的烧伤与灼伤感觉稍微好了点;但是虏疮的痛苦依旧存在,而且经过那一番折腾后反而更加严重起来。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阵刺骨的疼痛自脚腕处传来,可能是落下来的时候骨折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拖着残破的身体从杂草堆里向上边爬去。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小溪细流,马谡趴在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然后靠着一棵大树坐起来。现在天色很黑,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树林里静悄悄的。看来狱卒并没有发现这死囚在火葬中竟逃了出来,因此监狱没有派大队人马进行搜捕。
换句话说,马谡现在在蜀汉的官方记录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造的禁锢已经被他侥幸逾越,但是自然的考验却还不曾结束。马谡的头、咽喉与四肢依旧钝痛难忍,浑身打着寒战,遍布全身的痘疱不见任何消退。
所幸马谡神智还算清醒,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仍旧很恶劣:这里距离南郑太近了,如果有军民偶尔经过并发现他的话,即使认不出他是马谡,也会把他当做患有疫病的病人通告给军方。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一地区,然后找到补充食物的落脚之地。
他是否有这种体力坚持到走出谷山,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马谡环顾四周,捡了一根粗且长的树枝当作拐杖,然后凭借着惊人的毅力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这种毅力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拥有的。每走几步,他都要因为内病和外伤的煎熬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但却一直坚定地沿着溪水向着上游走去;一路上渴了就喝点溪水,饿了就摘几个野果子果腹。曾经有数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行了,不过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撑了过来。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天,在马谡逃出牢笼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谷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条已经废弃很久的山道。
这条山道是在两个山包之间开凿的,宽不过两丈多,刚能容一骑通过。因为废弃已久,黑黄色的土质路面凹凸不平,杂草从生,原本用做护路的石子散乱地搁在路基两侧,快要被两侧茂盛的树林所遮蔽。
马谡沿着这条路走了约两三里,翻过一个上坡,转进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觉自己到达极限的时候,他注意到在远处树林荫翳之下有一间似乎是小庙的建筑。
“会不会有人在那里居住?”
首先马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他谨慎地躲进树林,仔细观察了一会,觉得没什么人居住的痕迹,于是就凑了过去。当他来到这小庙的前面时,看到了庙门口写着两个字:义舍。
十几年前,当时汉中的统治者是张鲁。这个人不仅是汉中地区的政治首脑,而且还是当地的宗教领袖。他以“五斗米教”来宣化当地人民;做为传教的手段之一,张鲁在汉中各地的道路两旁设置了“义舍”,里面备办着义肉义米,过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饭量随意取用,无人看守。如果有人过于贪婪,鬼神就会使其生病。
这是一种公共福利设施,而马谡现在看到的这一个,显然就是属于张鲁时代的遗迹。
当马谡走进去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这间义舍里居然还有残留的粮食。当然,肉与酒已经彻底无法食用了,但是储存的高梁与黄米还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蜡烛、盐巴与干辣椒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件旧衣服。大概因为这条道路被人遗忘的关系吧,这些东西在历经了十几年后仍旧原封不同,只是上面积了厚厚的尘土。舍后有一条沟渠,里面满是腐烂枯叶,不过清理干净的话,应该会有活水重新进来。
“沧天佑我不死,这就是命数啊。”
马谡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他并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只向苍天发出感慨,感谢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