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缬城绮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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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才一刚踏进钱庄大门,一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便立即趋前招呼。他是住在长安的第三代波斯人,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王式问他:
“你有没有听人说起,有人外出旅行之后就不再回来的传闻?”
“大人,您问这个要做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在长安城外有一批凶恶的盗贼,专门洗动劫路过的生意人,我们正在找这方面的受害者,不知道你能不能够提供线索?”
老板听完后,便要仆役把一名少女带了出来。他告诉王式,少女是他的远房亲戚,她应该知道线索。
“请问,失踪的人是谁?”
“就是我爹。”
少女说,她的父亲带了十五名工人和十头驴子从长安出发,打算前往扬州。行李是从西方来的舶来品,有玻璃器皿、葡萄酒、和地毯等等。去程要四十天,回程也要四十天,加上四十天做买卖,算一算,大概四个月之后就能回到长安。可是五个月过去,依然不见她父亲的踪影。少女的家人开始担心,四处委托可以信赖的人前去扬州调查,可是就是没有发现他们的下落。也就是说,他父亲一行二六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少女的父亲不但是一家之长,有钱的富商,同时也是家族的长老,如此身份的人居然凭空消失,的确非同小可。虽然事后曾经多方查询,可是就连旅途中的第一站洛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换句话说,他们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就已经失去讯息。
由于没有线索可循,无法更进一步地追查,调查工作就这么延宕了下来。但是一家之长突然失踪,家里的生意无法继续,少女只好暂时投靠经营钱庄的亲戚。
离开钱庄之后,王式又去拜访另外五家大型的商家,调查有没有人口失踪的事件。到了中午,王式因为约了人商量前往安南都护府任职的事,于是先行告辞回家。剩下李绩和辛谠三个人,他们找了一家饭馆,边吃饭边讨论对策。
“短时间内居然发生这么多失踪人口,真不知道官府在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别说是长安本地的人,要保护长安的外地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们应该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吧。辛兄。”
李延枢这么说。这也难怪,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而且辛谠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之人,想必盗贼也不敢对他们有所觊觎吧。
用完餐后,他们斟酌了一下时间才又动身。离开饭馆之后,他们回到了吵杂的市集。三个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位于西市正中央的一座人工湖。
长安是个倚赖运河交通的城市,虽然规模不若隋炀帝所开凿的运河工程,但却是长安的重要水路。运河是玄宗皇帝在位时,一名叫韦坚的人花了两年的时间监督建造而成,往东可以连接到大运河。江南所盛产的米粮、茶、绫罗绸缎、珍珠、象牙、都可以从这条水路运抵长江。据说,韦坚生性好大喜功,在运河的启用典礼当天就运用了三百艘船只,还下令每艘船都要插旗帜,船夫们必须衣衫端整,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还要大家一起高声合唱“得宝歌”。如此盛大的排场,让在长安城城楼观礼的玄宗皇帝甚是高兴,于是大大地奖赏韦坚,并且免去船家一年的租税。
运河的终点就是西市。那里有座面积极为宽广的大池,可以同时容纳数百艘停泊,在岸边装卸货物。为了迎合玄宗皇帝的喜好,船家们都会穿着他们出发地点的当地服装,有人头戴大项的斗笠,有人着短袖,充满了浓郁的南方色彩。
“还可以听见扬州的乡音呢。”
辛谠怀念地看了岸边一圈,但是现在并不是浸淫乡愁时候。因为王式所说的运送绞缬巾的船只可能会在这里进港交货,因此应该不用等太久的时间。
“是那艘船!”
李绩并没有用手去指,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在停泊区里只有一艘放着红黑色布帆的船,在清一色几乎都是白色船帆的港埠中显得特别醒目,像是在炫耀似的。辛谠不屑地扬了一下眉角。
“真是明目张胆!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鲜明的颜色呢?”
“暗红色是他们的象征。不用那个颜色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李延枢自以为是地说。他们三人在岸边快步前进,想要更接近那艘暗红色的船。
“根据王式的说法,那艘船上应该有装置什么机关……”
话还没说完,李绩突然停下脚步。船上好偈发生什么骚动。他们首先看到船上冒起了黑色的烟,接着有人高喊“失火啦!”。接着,便看到一个黑影从船舱跑上甲板。那个人影不算高大,是一个穿着破衫、年约十岁左右的男童,胸前还抱着一只箱子。小男童很快就发现到岸边的辛谠他们。
“他们三个是王老爷的朋友吧?快接着!”
男童边说边把箱子扔了出去。不过,由于力道太小,箱子到不了岸边。尽管辛谠他们在瞬间做出瓜赶紧上前去接,可是箱子还是掉进水里,还溅起小小的水花。船上的骚动并没有因此停止,几名穿着黑衣的男子逮住了小男童,几个人就这么大声斥喝地将他抓起来。看到船上的景象,李绩也忍不住放声说道:
“他们一定要活抓那几个人!”
“当然!”
辛谠明快地回答。只要活捉那些黑衣人,应该不难问出绞缬城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漂浮在水面的那只箱子绝对不能被他们抢回去。
Ⅲ
船上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暗红色的帆已经完全被火舌缠绕,岸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由于火势极大,极可能延烧到岸边,不过大概因为附近都是水的关系,所以大家似乎并不担心。
不一会儿,火灾警报的锣声大作,管理市场的官差立即赶来指挥灭火,驱散围观的民众。李延枢镇定地说:
“二十郎,我们去弄一艘船,把那个小男孩救起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不过李绩面露出难色,跟平常一脸英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这个人不怕火,却很怕水。”
原来李绩是个天生的旱鸭子。李延枢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没想来李绩居然不谙水性。受到嘲弄的李绩一脸微愠地说:
“可是我的骑术很厉害,而且可以从奔跑中的马跳到另一只马上呢!”
只不过眼前的情况紧急,没多余时间抬杠。因为那艘船的火势越烧越猛烈,火舌几乎波及到岸边。
这时候,岸上这边起了一阵推挤。每个人七嘴八舌的,用手指着水面起骚动。
“有小孩落水啦!”
“是掉下去的吗!”
“不、是他自己往下跳的。你看,他在划水,技术还不错呢。”
港埠的水流并不湍急,但是水面上停了不少船只,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船身。岸上的人都替小男孩捏把冷汗,不过他的身手倒是非常灵活,就像只水鸭子般很快游到箱子旁边,然后把它顶在头上。小男童发出得意的笑声,正当岸上的群众也为他的精彩表现拍手叫好之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危险!”
小童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地钻入水里,一道巨大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男童原来所在的位置。是那艘着火的船!船上的人企图用船首撞击水男童。船上的火势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越烧越烈,不一会儿功夫,整艘船变成了一团大火球。辛谠在岸边开始跑起来,跳上一艘刚卸完货的船上面。
“快开船!”
辛谠大喊,同时塞了大把银子给船夫。原本不友善的船夫一见到钱,脸上马上堆出殷勤的笑容,勤快地摇动船橹。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船夫当然也不例外。当船即将驶离岸边的时候,飞奔赶来的李绩也跳上船。船身发生剧烈的摇晃,辛谠回过头笑着说:
“二十郎大人,很抱歉,我可顾不了你喔。”
“这什么话!只要让我站稳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李绩肖了输地说。可是每次船身稍有晃动,却又脸色发青,死命地抓住船缘不放。黑船上的那面大帆被烈火烧得破烂不堪,看起来像一头怪鸟在空中飞舞。船上有三个人影跳进水里,其中两个全身着火。落水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力气用尽,没有看到他们再度浮上水面。至于第三个人虽然背上也着了火,不过很快就被河水浇熄。他不顾严重灼伤的痛苦朝小男游了过去。幸好辛谠的船即时将他们两个隔开。辛谠伸出棍子给小男童。
“抓住!”
等小男童抓住之后,辛谠使劲将棍子一甩,把小男童拉出了水面。侥幸捡回一命的小男童全身湿透,但是仍紧紧地抱住那只箱子。
突然,数道闪光朝着辛谠和小男童射了过来,仔细一看,竟是数十把飞镖。幸好它们射中目标前,被机警的李绩用剑弹了开来。发射飞镖的黑衣男子,嘴里发出恶毒的咒骂,又朝李绩射了几发,不过都被躲开。李绩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飞镖,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前,朝原来的方向射回去。
右手被射中的黑衣人,不小心让最后一支飞镖掉进水里。他那张被浓烟熏黑的脸上溅满了水滴,两眼冒着凶狠火光。他拔起插在右手的飞镖,然后朝自己的脖子猛然刺入,整个人就这么掉落水面沉了下去。那艘黑船也因为严重受损而缓缓地没入水中。辛谠和李绩在确定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才又回到岸边。
“那不是我放的火喔!”
小男童开口说道。
“是他们发现我偷了箱子,在追我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油灯。我看到那些人在船舱里不知道在烧什么,而且窗户全都关着,真是奇怪。”
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小童嚷着肚子饿,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我的肚子好饿啊,你们快带我去吃饭吧。我把衣服给了你们,至少该请我吃顿饭吧。”
于是,辛谠他们带着小男童到附近一家面馆。
小男童胃口奇佳,半晌的功夫就吃了五碗面。这时,京兆尹方面派来的官差也赶到面馆。李绩报上王式的名字后,要他们先在一旁等候,等他向小男童问明原委之后再跟他们解释。在自我介绍时,小男童面对眼前的陌生人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我姓徐,名珍。还没有取字,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再取一个像样的字吧。”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徐大人、徐大哥、或是徐大爷都可以。”
真是人小鬼大。李延枢暗自咋舌。徐珍看着辛谠,也回问了几个问题。
“你们是打哪来的?应该不是长安人吧?”
“扬州。”
“扬州?原来是乡下人。”
徐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没去过外地,更别提扬州。所以在他的观念里,除了长安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算是乡下。辛谠回以苦笑,一旁的李延枢则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徐珍的额头。
李绩一脸认真地问:
“你游泳游得真好,是在哪里学的?”
在长安人之中会骑马的人固然很多,但是如此熟谙水性的人实在很少见。李绩就是典型的旱鸭子。
“我是无师自通,没有跟什么人学。”
徐珍摸着吃饱的肚皮回答。
“跟着别人走一样的路,根本混不出名堂,只有特立独行才会引人注意,不是吗?”
“嗯……”
李绩和辛谠彼此对看了一眼。徐珍说的没有错,他们非常讶异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居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徐珍继续说下去。他的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相继去世,变成孤儿的他只好沦落到西市那边讨生活,上个月才刚认识前来调查的王式。因为徐珍对王式的问话回答得十分爽快,态度也很合作,因此颇得王式的欢心,于是多赏他几个铜钱,还要他以后多帮忙。
“小小年纪有此作为,的确了不起。”
李绩是靠着母亲娘家那边的财产过生活,不像平常百姓必须为了生活三餐汲汲营营工作。对这些有钱人家来说,如何善用分到的财产非常重要。否则很容易被讥为“好吃懒做”,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事实上,像李绩这样的江湖侠客赚钱的机会倒也不少,他们最常做的就是当镖客(佣兵)。想要从事这个行业,必须具备高深的武艺和可靠的信用。李绩就常常替富商巨贾当镖客,而且还捞了不少好处。
不过,眼前这位叫徐珍的小孩只有十一岁大,却已饱尝人情世故,而且还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生存规则。他似乎只信任王式一个人,打从上岸之后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皮箱。他把箱子放在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别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在场的大人中,李绩和李延枢都是单身,只有辛谠已经娶妻,而且有几个孩子,不过都不是亲生的。那些小孩大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辛谠不忍心弃之不顾,便把他们带回家。目前他已经领养了五、六个小孩,每次用餐的时间都非常热闹。
“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到大叔家住呢?”
听到辛谠这么说,徐珍突然张大了双眼。
“家?你是说扬州吗?”
“没错。”
“嗯……扬州啊……”
徐珍一本正经的表情,好像在认真地思考。他知道辛谠是个可以信赖的大人,但是一想到必须离开长安,却又感到犹豫。看到徐珍苦恼的模样,辛谠不禁笑了。
“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等你考虑清楚再说吧。”
“就是啊,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呢。”
徐珍慎重地点了点头。
“你先把船上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吧。他们是不是要对天子做什么事?”
Ⅳ
为社稷操劳,替百姓创造安全和乐的社会本来就是天子的义务,所以宣宗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他特别喜欢批阅年轻茕吏上哇的奏章,并从中拔擢有才干之人。那一天,在大明宫的宣政殿,宣宗正在批阅一本奏摺。他反复看了三次。
“嗯,有意思。”
宣宗自言自语地说,表情略带严肃,没有顾虑到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臣子。
“中午用膳之后,我要去兴庆宫,你们先去做好准备。”
下完命令之后,又开始处理政务。他不需要重复交代,也不必特别叮嘱,因为他的每一道命令都会被严格地执行。宣宗并不用咆哮或怒吼的方式命令下属,仅靠他冷静的语气和严峻的视线,就能让臣下们感到折服,这是武宗时代的宫延纲纪所无法比拟的。
长安城的东边有条叫“夹城”的通路,路幅约七丈宽,是皇帝御用的通行道。夹城的两侧有高墙围起,路的两旁种满了桃树和李树,景致十分典雅。这条通路北连大明宫,途经兴庆宫,直达芙蓉苑,总长约十五公里,过去玄宗皇帝的马车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奔驰,每当在兴庆宫处理完政务后,又急着赶回芙蓉苑和杨贵妃耳鬓厮磨。
玄宗死后,兴庆宫遭到弃置,之后几代的天子也极少到那里,当然也不会经过夹城。因为多年无人闻问,夹城的路面早已堆积了厚厚的落叶,两旁的高墙也出现龟裂的痕迹。偶而还会有野兔、狐狸从裂缝钻进来筑巢,荒凉的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像这里竟是长安城的一角。
不过那天,天子的御轿却一反常态地经由夹城前往兴庆宫,轿子里坐的当然是宣宗皇帝。八名太监抬着轿子,在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