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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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说他们领会的孔子不对……孔子一生志向是治国,怎麽会看不起农民工匠,不是麽?”
他静静地说,脸上表情是平常的平静,目光微闪看著二人。孔之高眼神微敛,看向方季北,方季北点头:“我觉得这样做很好,老孔你呢?”
孔之高附和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但是……”他迟疑了下,看著毕子灏,“这麽说起来容易,真的造成影响却难。首先,找这麽一个人来写文章已经不容易,就算找到了,又用什麽方法把他的文章散发出去呢?现在不比以前,京城没有什麽大儒,而且……”
“倒也不是没办法……”毕子灏低声道,看著孔之高,“官府有邸报,文章可以发在那上面。至於写文的人麽……”
他抬手指著自己,脸上浮起一个微微的笑来:“虽然不敢说大儒,做个抛砖引玉的砖头,大概还是可以的。”
十三
起居舍人应与皇帝寸步不离,毕子灏这起居舍人做得更彻底,连住都和皇帝在一起──任天是当兵的出身,身体好,待在方季北身边的时间又远没有毕子灏多,也就住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倒不用和他二人一起。
也许可以说,最了解皇帝的人,就是起居舍人。一直在角落处看著,记录对方的一举一动,除了天子,什麽也看不到。
同时,起居舍人,向来是不干政的。只能写下看到听到的一切,却无需也不能评价。
但这一日,大岳开国皇帝方季北的起居舍人,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能力来。
“皇上,官报的事情,还是要多考虑啊!”趁著任天轮值的当儿,孔之高入宫,跟方季北商量前日的事,“那个东西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那个毕子灏。皇上你要清楚,他是前朝旧臣,其心不可轻信。”
“前朝旧臣又有什麽关系?”方季北侧头看著孔之高,“老孔,你还记得吧,我们杀到京城,不是为了抢天下。如果能遇到一个可以管好这个国家的人,我会毫不犹豫把这位置让给他。”
“可前朝那些人若能治理好国家,你又怎麽会起义,又怎麽会有那麽多人跟随?”孔之高苦笑道,“你不明白吗?在有些人的眼里,重要的是皇帝,而不是国家和百姓。”
方季北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某些方面固执,并不是傻子。
“重要的是百姓,官报不正是为了百姓吗?有什麽可麻烦的?”方季北话题一转,回到先前。
“是,只要这个东西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就可以控制大概的倾向。但是皇上,如果其他人想办这个东西怎麽办?”孔之高摇头道,“况且那毕子灏已要写文章,皇上你让他再去管理,恐怕他会把官报办成他需要的样子……若他心怀异志,可就不好办了……”
“他哪里有那个空闲去管理,老孔你想太多了。”方季北笑笑,道,“而且我还真是想让其他人也来办这种报,所以我不会把在宫内印刷这东西,而是改到宫外去,你不用那麽担心。”
孔之高松了口气:“昨日那毕子灏分明是以退为进,我还以为你会不假思索地把管理官报的权力交给他呢……”
“我这官报在开始的时候肯定是针对读书人,最好能印上不同观点,但是要让我们这边的更有道理一些。”方季北道,“但是往後做的话,我打算让识字的人都来看,甚至不识字的也可以听别人读。毕子灏完全不了解宫外生活,他是管不了这官报的。”
孔之高听他这麽说,想了想,眼底精光一闪。
“皇上果然是皇上,思虑深远,我拍马也比不上。”
方季北被他一拍马,脸就稍微有点红了:“这主意是小毕提的,我只是跟著他的想法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跟著你肯定不会有错。”孔之高笑道,“邸报是毕子灏说的,扩大影响也肯定是他的目的,可是他绝对想不到开民智方面来……你觉得不会出什麽岔子吗?”
方季北侧头想了想:“会有些波折,但是我总觉得这麽做好处比较多。”
孔之高向来知道方季北的感觉非常准,把这件事在心里前後想了下,大概有了计较。
“具体怎麽办,还要麻烦你找人。”方季北皱起眉,“我们就是人才太少了,尤其是会写文章的。老孔你已经很忙了,还给你添事做……”
“客气什麽,当初一起举事的誓言,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了。”孔之高手叩叩桌面,道,“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都过得好……那时候的我们,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累一点,也是应当的。”
既然天不救人,那就人自救。如果官员不救百姓,那就百姓自己拿起兵器。
还有很多人,在等著他们。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这毕竟是没有前例的事情,他二人这方面又不怎麽懂。偏偏大岳刚建国,真正忠於大岳的文人,也是全无。这种事又不能要那些投机小人,因此倒也不好处理。
“对了,老孔你不是什麽举子吗,为什麽不能自己写文章?”想到这里,方季北想起一个疑惑,便问道,“我记得你写文章不错啊,以前义军什麽讨伐的东西都是你动手写。”
孔之高苦笑:“我是屡试不中的举子,皇上你没学问所以不懂,那种什麽微言大义的文章我根本写不出来,要写得出来,我怎麽会在颍州落魄,早跑去当官了。”
“哦……”方季北摸摸头,“这麽说老孔你也不怎麽样嘛,你看小毕才多大点,他就能写。”
“他做的就是笔头官,当然能写……”孔之高被说到痛处,一脸不屑,“而且什麽多大点,你在他那年纪的时候,该经的什麽没经过?像他,整一个废物点心,扔到宫外都能被狗叼了去,一点苦都没受过……”
“不受苦不是很好吗?”方季北打断他,“我当初受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以後有能力,我就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受那样的苦!”
孔之高笑笑:“那小子运气还真不错……对了,说起来你和他一直住在一起吧?这……是不是不太好?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方季北脸色不由变了变,有些难看:“老孔,你该知道的……”
“过去的事,该忘也就了吧。”孔之高暗中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皇帝,总该有个皇後,生个孩子。你跟毕子灏一起,别人可说不出什麽好听的来。”
“以後再说吧……”方季北显然不愿意谈这话题,“那孩子太漂亮,我不带著他点,我怕他被人欺负。他心思很重,以前肯定过得很辛苦。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他再出什麽事。”
孔之高听他这麽说,也不好再劝,继续转移话题说别的。五大三粗的任天根本跟不上他二人说话速度,又听他们说得无聊,早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桌子後面的墙很厚,如果伏在墙上听的话,能听到墙内微弱声音。他二人议事完毕後,墙内声音变为脚步声,渐渐消失。
在一处极不显眼墙壁死角处,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相貌美得令人吃惊,表情却愣愣的发呆。
“我……看错了麽?”低柔的声音自问,没有答案。
十四
在缺少人材的情况下,大岳第一份公开发行的邸报产生了。名字非常简单,叫做半月报──人手短缺,半个月能出一次已经很不错了。
这月报几乎可以说是新朝第一次公开治国方略。其实改朝换代向来都只改国号换皇帝,实质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但这一次,显然有些不同。
酒楼中间人们围坐,中间一识字的人摇头晃脑读道:“是以圣人之道,乃百姓之道仁者为仁,盖众生无别,无贵无贱……”
“古老三你这话读错了吧,什麽无贵无贱,难道俺们和皇帝都没区别?”旁边一粗豪汉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高声道,打断念书那人。周围坐著众人哄笑,那古老三满脸通红:“我怎麽会读错,这里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你们看看……”
“要会看还找你读干嘛?”旁边一人道。
“古老三,俺们凑份子请你,可是要你好好读,你可别蒙事儿!”粗豪汉子也道,“听说这册子里面说皇帝在招人,只要有门手艺精通,都可以去皇宫试试,是不是真的啊?”
“原来你要听这个,等一下我翻到那页的……”古老三连忙翻书,找到一页又读了起来。
酒楼角落里坐著两人,一个比较粗糙,一看就是当兵的,另一个则十分的貌美秀气,像是女子一般。
他二人听著周围议论,一边吃饭。娇柔那个轻声道:“皇上……”
“出来就叫我四哥,不是说过了吗?”粗糙的方四方季北打算他,道。
“呃,四哥……”毕子灏觉得这称呼很别扭,有些不自在叫道,“我们这一路行来,能看到不少人往皇宫去,我们不用回去处理一下麽?”
“有老孔在,怕什麽?”方季北笑著摇头,“人虽然多,可以用的却不一定多,毕竟……现在这半月报主要还是在京城贩卖。”
毕子灏眼神闪了下:“难道还要拿到其它地方……”
“那是自然。”方季北答道,“不过这种事急不得……很多事都急不得……”
他说著,眼光有些散,显然在想事情。毕子灏早已习惯他时不时的出神,也不打扰他,只是看著周围。
虽然忙碌,方季北也会十天左右出来一趟,看看民间情况,而毕子灏每次都跟著他。现在的毕子灏,已经不是最开始看什麽都新鲜的土包子了,要论民生,他也能说上两句。
不管想不想承认,他都必须承认,京城人的生活在变好──当然是指老百姓,为官的,有些倒在变差。
大岳开国时间不久,宫里那些农民弄出来的据说是良种的种子还没开始种,但他们的农具已经开始使用了。方季北开了大韦的内库,用前帝的私房钱给农民换农具,收割速度快也就罢了反正那些地里刨有的是时间,但收下来的粮食损耗变小,也是相当於产出粮食增多。京城产粮本不足,都是靠河北直隶一带运粮过来,这一年却几乎没有依靠外地。
其它方面也是。就算时间仓促,皇宫里那些“术业专攻”的人还没研究出太新的东西,但三十六行行行有藏技是绝对的,方季北把那些人圈养起来,把一些独家秘技挖出来,分发下去。
至於京外……现在的封疆大吏各地巡抚几乎都是他们义军起义时定下的,听说发生过当时还没落入义军手里的地方的百姓,集体偷偷跑到义军治下去,据说是──过得更好。
没有人才,是能用的人一路上都散干净了吧。
毕子灏心底冷笑,以用来掩饰内心生出的沮丧。
同样都是皇帝,做的事却是天地之差。
一个用尽心机揽权,即位以来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斗到权臣上面。另一个大大咧咧全无机心,脑子里想的只是怎麽让百姓过好,还有逮到合适的人就把皇位交出去。
不过小半年,前者已经被百姓遗忘,後者虽然受到读书人“大义”上的反对,在百姓间的地位,就算不说空前绝後,也足以当一时。
而这还只是开始。等到开春引进良种,等到科举招来新一批臣子,等到方季北招揽更多人材,在各个方面进行改进……
等到那时候,谁还能记得那个承昭皇帝陈!尤?
毕子灏熟读史,自然知道改朝换代後,如果後来的皇帝并不比前面的好,即使朝廷修史会为前朝加上很多罪名,但百姓仕子还都会心怀前朝。而如果後来的更强,那前朝就是活该被推翻。
明明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明明只是……
“小毕,小毕?”先回过神来的方季北叫著毕子灏,见他没反应,还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两下。
“啊!”毕子灏猛地回神,“皇……四哥,你说什麽?”
“我说我们吃完饭,该算账走人,你看店小二脸色都不对了。”方季北笑道,“而且今天带你出来,是特地想领你看看刚开的市集。老孔说朝天门那市集非常热闹,虽然大集是逢七,但平时人和商家也都不少,还有打把势卖艺的还什麽耍猴的卖糖人的,你没见过吧?”
毕子灏当然摇头。方季北摸摸他的头:“你就是因为在皇宫里什麽都没见过,才长成这麽一副少年老成样。你这个年纪,正该是玩闹的时候……”
“四哥,在我这个年纪,你在做什麽?”毕子灏任他摸著,一开始觉得这样的举止非常别扭,心里时刻提防他动手,现在却已习惯了。
方季北一愣。
“那时候已经被发配到颍州了吧……也就是做做杂役什麽的。”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换上轻松表情,轻描淡写回答。
十五
仕子们愤怒了。
虽然大多数的仕子都有谋身朝堂的念头,但不代表他们会去讨好朝廷,相反,大多数的他们对於和朝廷作对都有比较强烈的兴趣。
有兴趣,但方季北这一手让他们难以应付──凭他们的财力和影响力,还不足以和大岳半月报这种东西抗衡,在民间而言。
正当他们找不到合适方法发表反对意见之时,方季北把利器放到他们面前──半月报接受各方投稿,只要送到报馆,负责人员会选出好的合适的刊登──皇帝承诺,只要写得好,不管是什麽人、什麽观点,都有可能被刊登。
如此,仕子们当然开始疯狂,拼命写稿子送到报馆。报馆很快落入人手不足的窘境,只好向宫内求助。毕子灏当然要帮忙,甚至连学会了不少字的方季北也来凑热闹,一起来看。
方季北对文章有个最低要求,就是得让他看得懂。达成这一条件的文章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上比较稀少,质量也没有太大的保障。毕子灏只好多看一些,在一众文章中寻找相对比较好的。
接下来的半月报,几乎成了论战之所。其实这场论战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对仕子们不利,即使方季北一直强调报馆不能偏颇,两面的文章都要登。但一来毕子灏的文笔和文字造诣少人能及,对圣人之书的理解也极深,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笔下走过两回合。二来这场文斗实际上是斗给百姓和水平并不高的读书人看的,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文字内容犀利又好懂的一方占道理,那些艰涩的文章,他们是不怎麽看的。
趁著读书人把精力都放在这场论战上,方季北开了恩科。此次恩科与前朝极为不同,还开了杂科──孔之高说杂科不好听,改名叫术科。术科门槛全无,时间错开。同时,方季北废除所有贱籍,大岳百姓,上下无别。
忙完方季北也快累瘫了,全考完那天,他看著考官把最後一份考卷糊名,人就整个松下来,最後甚至是坐轿子回宫的。
他实在太辛苦,虽然文事他并不擅长,但这恩科是前所未有之事,突生的状况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很多事,只能靠他这个皇帝出面解决。
毕子灏一直在他身边跟随,拿著笔,记录下他一言一行。尽管到了最後,方季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行动也变得非常迟缓。毕子灏多次劝他休息,方季北却只是让他去睡。
他和任天两个人跟方季北一个,到最後都是极累。相当於他二人之和的方季北,此刻状况可知。
方季北给任天放了假,他自行叫轿子回他宫外住处,方毕二人一起回宫──是真正的一起,方季北从来不乘轿,匆忙之间也只好两人共乘。当然毕子灏说自己骑马就行,结果被方季北一把拉进去。
轿子是为身体不太好的毕子灏准备的,他等级不高,方季北又省钱惯了,轿内著实不算宽敞。方季北半倚躺著,想了想,伸手抱毕子灏,把他人揽在怀里。
毕子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