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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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出的就是近代心理学家所说的想象中联想和分想两种对立的活动,由于诗是想象的产品,所以它是一种“虚构的历史”。为什么要有“虚构的历史”呢?培根回答说:
世界在比例上赶不上心灵那样广阔。因此,为着使人的精神感到愉快,就须有比在事物的自然本性中所遇到的更宏伟的伟大,更严格的善和更绝对的变化多彩。因为真实历史中的行动和事迹见不出能使人满足的那种宏伟,诗就虚构出一些较伟大,较富于英雄气概的行动和事迹。……这样,诗就显得有助于胸怀的宏敞和道德,也有助于欣赏。所以诗在过去一向被认为分享得几分神圣性质,因为它能使事物的景象服从人心的愿望,从而提高人心,振奋人心……(2)
这就是说,艺术要对自然加以理想化,借提高自然来提高人的心灵,具有娱乐和教育的双重作用。
在《论美》一篇短文里,培根用简短的隽语来表达他关于美的一些独到的看法。从罗马西赛罗以后,美在于形状的比例和颜色,在西方已成为流行的看法,培根却认为“秀雅合度的动作的美才是美的精华,是绘画所无法表现出来的”。这句话已暗含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说的美与媚(动态美)之分以及绘画不适宜于表现动作的意思,培根也不赞成美在比例的看法。他说,“凡是高度的美没有不在比例上显得有些奇怪”。他既反对希腊画家亚帕勒斯“从许多面孔中选择最好的部分去构成一个顶美的面孔”的办法,也反对德国画家杜勒“按照几何比例去画人像”的办法,因为他认为画家“在把面孔画得比实际更美时不应该凭死规矩,而应该凭一种得心应手的轻巧,就像一个音乐家演奏出一曲优美的乐调那样”。这就是说,艺术不能凭机械的拼凑而要凭艺术家的灵心妙运,接着他指出美不在部分而在整体以及美与品德的关系。他说的话虽不多,但足以见出他考虑到美的一些重要问题,而且敢于提出不同于过去的看法。在强调想象虚构,理想化,动态美和艺术家的灵心妙运这几点上,他的美学思想已含有浪漫主义的最初萌芽。
二 霍布士(附:洛克)
霍布士(Thomas Hobbes,1588—1679)早年做过培根的秘书,在英国革命前夕他屡次住过巴黎,结识了当时欧洲哲学界和科学界的领袖笛卡儿,嘉桑底和迦里略,部分地接受了他们的影响。他重视培根所忽视的依靠演绎推理的几何学和数学。他“把培根的唯物主义系统化了”(3),但是也把它机械化了。“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物体,一切发生的事件都是运动。”人是“自动的机械”,心也只是精微的物体,心的一切活动如思想情感意志等等都是物质的运动。只有个别的物体存在,抽象的一般的观念都只是些文字符号,实际上并不存在。哲学的任务只在运用数学的方法去研究物体和它的运动,寻求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因此在哲学里他排除了有神论和目的论。这是他的一个很大的功绩。
生在革命时代,霍布士所最关心的是政治。他害怕革命战争的威胁,从资产阶级要求安定的巩固的社会秩序以便发展生产的立场出发,他在他的名著《巨鲸》里提出一套为君主专制制度辩护的哲学。这套哲学是以极端的性恶说和功利主义为基础的。依霍布士看,人生来是自私的,残酷的,在“自然状态”(即原始状态)里,“人对人是豺狼”,互相残杀,以便维持自己的生命和安全。等到这种情况维持不下去了,原始人才订成社会公约,宣布放弃原来的每个人都有的互相掠夺残杀的自由和权力,把它移交给一位代表共同意志的个人(专制君主),对他都要绝对服从,以便换取社会全体成员都需要的和平和安全。是非善恶本来是不存在的,在“自然状态”中每个人所希求的东西就是善的。所厌恶的东西就是恶的;在受公约约束的社会里,是非善恶就要取决于专制君主。宗教也要服从世俗政权。霍布士的主张不是当时英国人所乐闻的,教会对他特别仇恨。他的《巨鲸》曾遭到议会的申斥。他对教会神权和中世纪经院派哲学的攻击,他的机械唯物主义,以及他的关于社会公约的学说在当时都带有进步的意义,对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们发生过显著的影响。
在美学方面,霍布士的贡献在于他在《论人性》里以及在《巨鲸》里有系统地深入地讨论了人类心理活动。他可以说是英国经验派心理学的始祖。他奠定了经验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一切人类思想都起源于感觉。他也初步建立了经验派美学用来解释想象和虚构乃至一般审美活动的观念联想律,指出想象虽是“衰退的感觉”,却可以把不同的感觉所留下来的意象或观念加以自由综合,例如“感觉在一个时候显出一座山的形状,在另一个时候显出黄金的颜色,后来想象就把这两个感觉组合成一座黄金色的山”(4)。霍布士有时把这种观念的联想叫做“复合的想象”。例如一个人“想象自己就是赫库理斯或亚力山大”,他指出这“实际上只是心的一种虚构”。(5)这些都属于所谓“类似联想”。霍布士也注意到“接近联想”,他说,“凡是在感觉中彼此直接衔接的运动在感觉后也还是联在一起的。一旦前一个运动再度发生,后一个运动根据被推动的物质的联贯性,也就接着来”(6)。
霍布士对于想象研究的创见在于把想象和欲念联系起来。这正如他把感觉和情感联系起来一样,骨子里是认识与实践的结合。依他看,感官受到另一物体运动的冲击,就产生两种反应,一是认识性的反应,就是感觉;一是实践性的反应,就是快感或痛感(情感)。如果受到的冲击有益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快感以及随着来的欲念;如果受到的冲击有害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痛感以及随着来的厌恶。这样就引起寻求和畏避两类行动的意志。根据想象是否联系到欲念,霍布士把“思想的联系”或“思路”分为不经控制没有意图的和有控制有意图的两种,并且把有控制有意图的思想联系和创造发明的能力等同起来 :
……第二种思想联系较恒常,因为它是由某个欲念或意图控制住的。……从欲念出发,就想起我们过去见过的某种手段可以达到我们现在所悬的目的,从此又想到要用上这个手段,还要通过另一手段,如此继续想下去,终于发见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开始着手点。……总之,思路在受意图控制的时候,它不是别的,就是寻求,就是拉丁人所称为“智慧”的那种创造发明的能力,它或是就现在或过去的某一结果去寻求它的原因,或是就现在或过去的某一原因去寻求它的结果。
——《巨鲸》,第三章
霍布士在这里所说的正是创造的想象。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点是创造的想象必然要受欲念,意图或目的控制,因此,想象就必然是与情感联系的,也必然是艺术家的自觉活动。第二点是这番话对于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是同样适用的,形象思维也有它的逻辑性,和抽象思维并非绝对对立。
霍布士不认为单凭想象就可以创造艺术,这还可以从他对于想象力和判断力的关系的看法上见出。他对这两种认识功能所指出的分别是著名的:
在思想的承续中,人们对他们所想的事物只注意到两方面:它们彼此相类似或不相类似,它们有什么用处或怎样用它们来达到目的。能看出旁人很少能看出的事物间的类似点,这种人就算是……有很好的想象力。能看出事物间的差异和不同,就要靠在事物中进行分别,辨识和判断,在不易辨识的地方能辨识,这种人就算是有很好的判断力。……
——《巨鲸》,第八章
总之,想象力用来求同,判断力用来辨异。这两种认识功能是互相补充的,在诗和一般艺术中也是如此。霍布士把想象力和十七八世纪文艺界所流行的一个术语“巧智”(Wit)等同起来,认为这个品质使诗人达到崇高境界,他又把判断力和“审慎”(Discretion)等同起来,认为须有这个品质才可以控制想象。(7)所以在二者之中,判断力是更为重要的。“想象力如果没有判断力的帮助,就不应作为一种优良品质来表扬(8)”。因此,霍布士认为“一个人如果准备写一部英雄体诗,去显示出英雄品质的可敬爱的形象,他就不仅要凭一位诗人的资格,去搜集他的材料,而且也要凭一位哲学家的资格,去整理他的材料”(9)。霍布士对于判断力的重视有一个深刻的原因:他认为诗要逼真才美。他说:
我不同意那些认为诗的美就在于虚构离奇的人。因为正如真实对历史的自由是应有的约束。逼真对诗的自由也是应有的约束。……一个诗人可以超越自然的实在的作品,但是决不可以超越自然的可思议的可能性。(10)(重点是引者加的)
历史要真实,真实就是符合已然事实;诗却要逼真,逼真者于事不必已然,于理却必可能;它可以虚构自然界所没有的东西,造出“第二自然”来,但是决不可以违反自然的理性和规律。从亚理斯多德指出诗与历史的分别以后,关于“真实”和“逼真”的话说得很多,霍布士的这几句话说得最为简赅透辟,在精神实质上是符合现实主义的。
关于美与善和丑与恶的联系和分别,霍布士也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看法:
有三种善:在指望中的善,即美;在效果上的善,即欲念所向往的目的,叫做愉快的;以及作为手段的善,叫做有用的,有利益的。恶也有这三种。
——《巨鲸》,第六章
从此可见,美还是一种善(丑也还是一种恶),所不同者通常所谓“善”不外是“欲念所向往的目的”或是达到这目的所须采取的手段。满足欲念,所以是愉快的;帮助实现目的,所以是有效用的;至于美则指“凡是由某种明显的符号使人可指望到善的东西”,这种符号表现在“形状或面貌”上,这就是说,美是善在“形状或面貌”上的“明显的符号”,使人见到这种符号,就可以“指望”到善。所以善是美的内容,而美是善的表现形式。丑与恶可以由此类推。这个看法的优点在于既见出美与善的联系,又见出美与善的区别。它和后来康德的“美是道德精神的象征”的看法有些类似。
霍布士对可笑性或喜剧性这个审美范畴也提出过独创的见解。他指出“习以为常的事不能引人发笑,引人发笑的都必定是新奇的,不期然而然的”,笑的原因在于“突然发见自己的优越”,因此他对笑下了如下的定义:
笑的情感不过是发见旁人的或自己过去的弱点。突然想到自己的某种优越时所感到的那种突然荣耀感。人们偶然想起自己过去的蠢事也往往发笑,只要那蠢事现在不足力耻。人们都不喜欢受人嘲笑,因为受嘲笑就是受轻视。
——《论人性》,参看《巨鲸》第六章
笑的突然性和不期然而然的情况后来被康德采用到他的学说里。“突然荣耀感”可以解释“嘲笑”一类现象,但不一定能解释一切笑与喜剧性的现象。
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在霍布士的著作里都已大致奠定,所以他应该是最有资格代表这一派哲学的人,但是过去美学史家们往往不选他而选洛克(John Locke,1632—1704),主要的理由在于洛克对后来经验主义哲学思想发展的影响比较大。如果就思想的独创性以及深度和广度来看,霍布士实在洛克之上。洛克的《论人的知解力》不过是就霍布士思想的某些部分加以发挥和修正。例如霍布士已注意到观念联想的事实,洛克给这事实确定下一个为后来人一直沿用的名称,即“观念的联想”(Association of ldeas)。他也修正了霍布士,霍布士只承认感觉为一切观念的来源,洛克却认为观念除感觉之外,还有在心理功能方面的一个来源,就是反思(reflection)的能力。在美学方面,洛克的贡献并不多。他的关于“巧智”和判断力的分别所说的一段话是爱笛生和后来人所常援引的:
巧智主要见于观念的撮合。只要各种观念之间稍有一点类似或符合时,它就能很快地而且变化多方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从而在想象中形成一些愉快的图景。至于判断力则见于仔细分辨差别极微的观念,这样就可避免为类似所迷惑,误把一件事物认成另一件事物。这种办法(判断力所用的)和隐喻与影时(巧智或想象力所常使用的两种修词格——引者)正相反,而隐喻与影射在大多数场合下正是巧智使人逗趣取乐的地方,它们很生动地打动想象,受人欢迎,因为它的美令人不假思考就可以见到。如果用真理和理性的规则去衡量这种巧智,那对它就会是一种唐突,因为这样办,就会显出它并不符合这类规则……
——《论人的知解力》,第二卷,第一一章
不难看出,这里所指出的分别正是霍布士所曾经指出过的求同与辨异的分别。像当时一般新古典主义批评家一样,洛克把想象和“巧智”等同起来,把它窄狭化到隐喻和影射的运用。他以施恩惠的口吻,宽容想象的产品“不符合真理和理性的规则”。
洛克对诗和艺术抱着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态度。他在《论教育》里劝父母不让儿童学诗,要“把他们的诗才压抑下去,使它窒息”,“因为在诗神的领域里,很少有人发现金矿银矿”,“除掉对别无它法营生的人以外,诗歌和游戏一样不能对任何人带来好处”。这番话倒可以生动地说明资本主义社会极不利于诗和艺术的发展。
三 夏夫兹博里
经验主义是十七八世纪英国的主要思潮,但是当时也还有一股次要的对立的思潮,那就是剑桥派的新柏拉图主义。夏夫兹博里(TheEarlofShaftesbury,1671—1713)是接近这一派的。(11)他出身贵族,早年曾受过洛克的教育,但是他对洛克以及霍布士的哲学思想却坚决反对。争执的焦点在于人是否生来就有道德感(包括美感)的问题。霍布士曾力图证明人在一切方面都从自私的动机出发,道德不过是维持社会秩序的一种方便,趋善避恶其实只是求奖避惩。洛克则认为人心本来是一张白纸,一切知识都只是感官印象的拼凑,没有先天观念,也没有先天的道德感。夏夫兹博里反对这些学说,因为它们都把世界和人看成单纯的机械,使人类社会所需要的道德在人性中找不到根基。他在给一位大学青年的信里指责洛克说:
是洛克把一切基本原则都打破了,把秩序和德行抛到世界之外,使秩序和德行的观念(这就是神的观念)变成不自然的,在我们心里找不到基础。
这几句话总结了夏夫兹博里和经验派的分歧。他这位新柏拉图主义者是站在当时以来布尼兹为首的理性派一边的。按照这派的看法,人心里生来就有一些先天的理性观念,如“秩序”“德行”之类。正是这些理性观念才是道德行为在人心中的基础。洛克否定了一切先天观念,因而也就使秩序和德行之类理性观念变成“不自然的”,这也就是说,不是天生的,这也就无异于抛开秩序和德行在人心中的基础。在夏夫兹博里看来,这就会导致宇宙间道德秩序的瓦解和人的精神生活的灭亡。他的整部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