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镯 作者:阿闻-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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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上课,平常晚上我都睡的晚。”景新说。
“你那个电脑还能天天敲着?好用?”陆老爷子问。
“好用好用。”景新说。
“唔,你写的都是故事吧?”陆老爷子还问。
“故事也写,别的也写。”景新说。
“唔,唔。”陆老爷子点头。
那一夜开始,景新在陆老爷子的屋子里连续住了20个夜晚。陆改儿连续熬夜挺不住,只陪了几天就不行了。她知道老祖宗在干什么,私下里询问过景新、妈妈、三姨等人是不是祖爷爷快不行了。景新对大家说,看祖爷爷的气色很好,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情。三姨说,人老了,没病没灾的就是福气,总有去的那一天的,没什么。
陆老爷子在陆改儿搬下楼的第25天夜里安静地睡下,第二天早晨陆改儿发现老祖宗的床上没了动静。她起身叫了几声,又推了推祖爷爷,然后惊叫着跑去找景新,浑身发抖。
陆老爷子过了百年后的25天,终于无病无灾地寿终正寝。
景新和陆改儿被陆老爷子“授权”处理一大批“业务”,陆改儿的妈妈对这个“业务”一点也没有兴趣,她说是老爷子老糊涂了,说些胡话。陆改儿的三姨也很务实,她对景新说,你正好学历史的,你正好写东西,就算老爷子说的是梦话胡话,也够你编排几年的了。
陆改儿的妈妈和三姨把那份黄纸族谱和一串珠子放心地交给景新说,你们年轻人有精力折腾,就折腾去吧,宝贝也好,金子也好,真要有的话,也是你们的。陆改儿三姨家的大表姐带着儿子从外地赶来给祖爷爷祝寿,原打算就是住一个月,没想到这个月里还给祖爷爷送了终。大姐的儿子说,唉,只有老祖宗喜欢听我念作文,现在老祖宗死了,没人爱听我的作文了。景新说,老祖宗临走时可是留下一个很大的命题作文,要不咱们一起写?
陆改儿的大伯颤巍巍的接话儿,这可是个大文章啊,大文章啊。
在研读了几天景新的记录本之后,陆改儿决定打开手中的那串珠子。她先到学校附近的庙里求了个签儿,光头的大师告诉她是上上签,一切顺利。她又让女伴用扑克牌算了算吉凶,女伴沉思后告诉她基本上没有凶兆,但要时时小心,因为“犯口舌”。她对着景新紧张,再三强调这是陆家祖传的宝贝,要考虑好是不是真的打开。景新说,老祖宗不是说了嘛,这个东西已经没有办法下传,陆家结束了,没有香火延续了,该打开了。
“老祖宗是要我们干什么?”陆改儿怯生生地问。
“他说打开了就知道了。”景新说。
“知道什么?”陆改儿又问。
“陆家有遗产啊。”景新说。
“是什么遗产?”陆改儿再问。
“宝贝啊!他讲了很多陈年的故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谁的大爷,谁是谁的二叔。”景新对着陆改儿笑。
“这是什么?”陆改儿盯着一张慢慢展开的纸,那张纸只有巴掌大小,没有皱褶,也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女人的头像,画得很不错,很有功底。
景新把那个画像端在眼前,仔细地看。他是按照那串珠子的顺序摘下的第一个纸珠子,若不是最早的一颗,那就应该是最晚的一颗。这最晚的一颗应该是陆老爷子放上去的,而最早的一颗应该在清朝,清朝不可能画这样的女人,这女子完全是一个现代人的模样。他又翻开那个记满“胡话”的笔记本,找到记载里最早的陆家人,他也慢慢铺开了黄纸的家谱。他觉得,纸镯一定没有按时间排列,也不太可能按时间来排列。
“我不是你们陆家人啊,这个东西我打开合适吗?”景新突然转身问陆改儿。陆改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张纸片儿,被景新这一问,弄得张大着嘴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
窗外湿糊糊地下着“雨夹雪”,已经下了半个小时,绵绵飘荡中却突然响起一声闷雷,那雷声是从天边滚过来的,好像带着马达一样。
陆改儿一下子把手摁进水盆里,瞪大了眼睛。
在陆改儿坚决否认那张纸是她爸爸留下的之后,景新提示陆改儿在她的记忆里搜寻和女人有关的陆家先人。陆改儿想疼了脑子也没想起来什么,却在疲劳中昏睡过去,她不但梦见了祖爷爷,还梦见了景新,梦里的景新,十分残暴。
醒来的时候景新正好在陆改儿身旁,她瞪大眼睛看了景新好一阵子,然后低下眼睑对景新说,应该打开所有的纸珠子,不应该打开一个研究一个,这样太费精力。我梦见了你像个暴君,解梦的书我看过,梦见暴怒的样子是因为头绪太多太乱,造成精神上的压力……
景新笑着对陆改儿说:“想打开的是你,摁住水盆儿制止我的也是你,要继续研究的也是你。你怎么想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陆改儿说:“我做了梦。梦里的你几乎要杀了我。解梦书说,你这叫执着。”
景新从来不相信梦能对人有什么或左或右的指导意义,但陆改儿的认真态度倒是让他很有感觉。他恍恍惚惚觉得,陆改儿体会的所谓暗示和恐慌,正表明陆家需要他的存在,他应该在陆家青黄不接的时候出现,现在正是时候。
景新找到了14个雀巢咖啡的瓶盖儿,用油漆在14个瓶盖儿上写上了1到14,再把纸手镯上先后卸下的14个纸珠子分别放在瓶盖里。他的每一步操作都隔离进行,生怕混乱了纸珠子的顺序,虽然他觉得纸镯可能不是按时间排下来的,但他还是怕自己的闪失弄乱了阵脚。景新按照对第一个纸珠子的处理方式把每个珠子进行细砂纸和计时的清水处理,当一个个纸球平静展开的时候,他拿起剩下的唯一的宝石珠子,对陆改儿说:
“就用我给你买的白金项链吧,穿起这个珠子,挂在你的脖子上,它证明你是陆家人哩。”
陆改儿在脖子上挂了祖传的宝珠后,又睡了一觉。她又做了个梦,很长、很完整的梦,梦里很空旷,没几个人物出现,只有景新、妈妈、刚刚去世的祖爷爷,还有她自己。她记得梦里虽然空旷和晴朗,却有雷声,和白天下着“雨夹雪”时的雷声一样。
第一章 一个叫徐文的女人
景新的脑子里出现一片血红和军绿。他被大伯陆常青和改儿妈妈描述的背景带了进去。
公元20世纪中后叶,中国大乱。能听到的声音和能看到的人都是同一种激昂,人们心里的颜色和能看到的颜色也同样一致。
大街上很容易集聚队伍,也很容易在队伍中出现大呼大应。人们的脸上和心中都被庄严笼罩。
队伍中一位女子在振臂高呼,身后跟着一起高呼口号的人群中,一位男子不停地看着前面的这位女子。女子不太合身的军装遮不住好看的身段。夏天,军装里只能穿一件衬衫。举起胳膊的时候,人的身材隐约现出原形。
陆改儿的妈妈说,女子的名字叫徐文,那身后的男子就是陆常东——她丈夫的二哥,陆改儿的二伯,陆老爷子大儿子的二儿子。
陆改儿的妈妈指认了最先打开的纸片上的女人:“她就是徐文。她不是陆常东的老婆,却是陆常东的女人。”
陆改儿说,她见过二伯,二伯死的时候她就要上学了,她记得。但她记不得二伯有女人,她说二伯是单身,没有二娘。
景新说,陆常东,是曾经的先进人物,呈州的党报上出现过他的名字,虽然那是30年前的党报。
呈州在云南,距省城昆明不足百里。那时的陆家老少住在呈州最有味道的地域,那地方有个日本人留下的名称,叫“鬼町”。
鬼町在呈州市区的最南面,只有一条街和一个土坡,土坡上的建筑是当年日本人改造过的老房子,虽然还保留着当地建筑的表面形象,房屋的内部结构已经被日本化了。拉门、地板、格子窗,连每个院落里的青石台阶也不是真正的云南风格。上世纪60年代能住在这块田园的人绝不是呈州的一般百姓,呈州市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住在这里,呈州师范学院的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住在这里,呈州纺织厂的军管领导住在这里。
陆家,也住在鬼町。
陆改儿的妈妈说,她嫁到陆家时就对这个“鬼町”反感,以至于为了要孩子还特地找借口离开了这个地方。陆改儿是爸爸妈妈在昆明怀上的,怀了6个月才回到呈州。在鬼町生下改儿后,先是改儿的妈妈卧床不起,等两年后改儿的妈妈恢复过来,改儿的爸爸却一挺身倒下去了,这一倒下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陆改儿对爸爸没任何记忆,妈妈在她懂事后对她说,爸爸很早就病死了。陆改儿在10岁以后才从祖爷爷无意识的话中听说了爸爸的一些故事——1969年的一次武斗中爸爸被打成了下肢萎缩,他对生活失去信心信念,只盼着能和老婆生下个儿子续下这脉陆姓香火。偏偏老天不帮忙,婚后16年也没能生养。被当地的巫婆神汉劝说,为了避开鬼町的“鬼魅”,夫妻两人离开了呈州暂居昆明,在怀上改儿后又回到呈州生产。但当看到生下的是个女娃娃的时候,陆改儿的爸爸长叹一声从此倒下,两年后,死于衰竭。
那时的鬼町是被政府责令改名叫做“卫东街”的,但居民们几乎没人真正地叫它“卫东街”。老名字虽然带着民族耻辱,却也根深蒂固。
陆家在鬼町是响当当的家族,陆老爷子和弟弟都年岁不小都资格够老,加上孙子辈的陆家新生代中革命小将层出不穷,呈州各级革命委员会自然要树立这样的典型。陆常东就是典型中的典型,他坚决捍卫伟大思想和坚决保卫革命路线的作为被大批革命同志拥戴。1969年秋天,他成为呈州最有名的闯将,带着一挺机枪与另一派文攻武卫的战士们对峙,就连对方的军代表到场也没能使他的队伍后退半步。
那场冲突发生在呈州唯一的大学“呈州师范学院”门前,陆常东身后的“铜墙铁壁”几乎全由师范学院的学生组成。学生们崇拜英雄,陆常东在那次就成了英雄。徐文也崇拜英雄,她就在学生队伍中。于是她便去结识陆常东,并以她的姿色赢得了陆常东的好感,于是在游行的队伍中常常是徐文和陆常东靠的很近,陆常东让徐文带头喊口号,徐文就从此步入了革命小将队伍的“先驱”行列。
时年陆常东30岁,已婚,没有子女。时年徐文22岁,未婚。
一切有资产阶级征象的东西在那个年代都是被威慑“永世不得翻身”的,非正常的男女关系更属于大逆不道。陆常东和徐文的事情悄悄发生和发展,直到1979年才被发掘出来,而那时的陆常东已经是呈州师范学院的党委书记了。40岁的陆常东和32岁的徐文被一个匿名举报“击中”,公安局带着徐文的丈夫在徐文家抓到了“现行”。
“他就是因为徐文才被抓捕审查的。”陆改儿的妈妈说。
“也是因为徐文,你二娘死了。”三姨对陆改儿说。
一个巴掌大的女子画像引起了陆家人的愤怒。景新的笔记本里根本就没有关于陆常东和徐文的故事,陆老爷子只是在提到陆常东是反复说了两次“破鞋、破鞋”,景新还没来得及让他仔细讲述,他就驾鹤西行了。事实上,陆老爷子好像根本没打算讲述陆常东的事情,他在最后几天对景新说,你大爷还活着,这一代哥几个的事情他知道哩。
景新对陆改儿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也别为你们陆家死守那个脸面。我告诉你,你二伯和徐文,那也许是爱情。”
“爱情?”陆改儿皱起眉头。
“爱情。”景新点头称是。
“就像我们这样的爱情?”陆改儿问。
“也许就是我们这种爱情。”景新说。
景新闭上眼睛重复了很多次那个年代的影像。虽然他是凭感觉、凭有限的了解臆造了那些影像,但他几乎肯定他脑海里划过的那些场面是曾经发生过的。
大伯陆常青颤巍巍地说“二弟不是坏人”时,大家正在吃饭。陆家的饭桌上只有两个人姓陆的人了,一个是年过六旬的陆常青,一个是未满二十的陆改儿。改儿的妈妈和三姨都说,陆家没香火了,陆家衰败了,该整理陆家家史了。又对景新愧疚地笑笑说,看这陆家,家史也不能自己整了。这会儿陆常青说,你们别瞎整,二弟不是坏人。
前一天陆常青听到了大家的争论,因为腿脚不便没赶上那场争论。他一直想为二弟说句话,他想说二弟不容易,他还想说徐文也是不错的女人。
陆常东结婚的时候是陆家香火最旺的时候,“常”字辈兄弟四个,全部成家立业,都在城里工作,非官即吏,根正苗红。那时已经花白了须发的陆老爷子整日喜笑颜开,他时常掐着指头算陆家的党员数量,算陆家的英雄数量和五好学生数量,他把毛主席的画像贴在墙上,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给他老人家烧几柱卫生香。陆老爷子对孙子们十分满意,他时不时说,“常”字辈,是陆家的鼎盛时期。
陆常东的媳妇是东北老乡,也就是因为东北老乡的关系她的家人接近陆家,促成了这门亲事。陆家的祖籍是黑龙江绥化,虽然陆家和云南老早年有些渊源,但解放前的陆家基本属于北方人,大跃进年代才搬迁到云南。陆家人满嘴的北方话和不同于滇民族的性格,鬼町人都知道。陆常东媳妇的父母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闺女生在北方雪域,却长在南方高原,因不是很积极参与革命运动,被责令从呈州下放到滇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留下,就是嫁人。闺女的父母找到了陆老爷子,希望他能在得志的孙子们面前说句话,帮帮忙,但陆老爷子问清楚了闺女的年龄和身高、长相,然后笑嘻嘻地说,我二孙子没成家,要不我和他说说?
对于闺女的父母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闺女被父母强行换上绿军装,剪掉长发,按约定时间来到陆家。陆常东并没在家,大哥陆常青和三弟陆常彪替陆常东看了看闺女,点头同意。
当一种信仰被扭曲着刻进心里的时候,人伦很容易被忽略。陆常东就是。他从来没想过结婚,也从来没谈过恋爱,当他知道爷爷和大哥三弟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时,傻傻地笑了笑,然后庄严地对陆老爷子说:
“爷,您同意就报组织批准吧。”
婚礼很快举行。两人戴了红花,交换了笔记本和钢笔,向毛主席鞠躬行礼,向来宾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撒出去很多糖果。
陆老爷子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