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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苦菜花(冯德英)-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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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的岗楼子上燃起熊熊的火焰,烈焰冲上晴空,迎着正午的阳光,照亮了人们火热的脸。
  母亲一面撒种子,一面喜爱地看着星梅刨地的熟练动作。星梅穿着白粗布短褂儿,脊梁后已被汗水浸湿一大块;短短整齐的黑黄头发,随着镢头的一起一落,一忽一闪地飘拂着,黑裤儿卷到膝盖上,露出红润坚实的腿干,两只不大不小板正的脚,插在刨起来的松软潮湿的泥土里,一挺一挺的,满有劲儿。刨过一会,她抬起头,把掉到红扑扑的长圆形脸上的几缕头发理到耳后去,用胳膊肘拭拭稍微高突的前额上的汗珠。看到母亲在看她,就闪动着那对光彩奕奕的圆眼睛笑笑,吐口唾沫到手心上,两手一搓,又干起来了。
  母亲走到她身旁,又亲又爱地说:
  “梅子,歇息会吧!”
  “不累,大娘。刨完再歇息吧!”星梅笑着答道。
  “还要强哪!看看,你比来时瘦多啦。白天给我干活,晚上要工作到半夜,还说不累呢!”
  母亲把星梅拉到地堰边坐下,向地那头叫道:
  “德刚啊!快拿水来给你大姐喝!”
  德刚应声提着罐儿跑来,后面跑着嫚子拿着两个砂碗。走到跟前,嫚子叫道:
  “妈妈,我要,我要!”
  “要什么呐?”母亲接过碗问道。
  “他——我哥哥拿的,蝈蝈。”嫚子指着德刚。
  德刚把手藏到背后,吓唬妹妹说:
  “要什么,要?早飞啦!”
  星梅笑着拉过德刚,扒着他的手一看,果真树叶里包着一个蝈蝈;就说:
  “好兄弟,快给妹妹吧。当哥的要让着妹妹啊。”
  德刚给了妹妹,嫚子笑了。母亲说:
  “领妹妹再去捉几个,可别惹她哭啦。冬天我就叫你去上学!”
  看着那兄妹俩走后,星梅关心地问道:
  “可真是大娘,怎么没叫小兄弟上学呢?”
  母亲往碗里倒着水,说:
  “他还小些,等些时没关系,在家好帮我照管点孩子。咳,冬天我就叫他去,那时嫚子就不大要人看啦。看,说着话儿忘了喝水,快喝吧!”
  星梅接过水,用手背把嘴唇一摸,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一碗。母亲满意地笑着说:
  “你真是老手艺!在家干过这活?”
  “干过,大娘!”
  母亲这块地是在村南山上。坐在这里,那北山就迎面展现在眼前。
  现在是种麦子的时节,丛生的梜萝①的叶儿红橙橙的,一人多高的山草黄燎燎的,那旺盛的松柴针青森森的,山野上构成一片青黄灿灿的景色。山草被风吹得前后翻腾,宛如海水上潮时向岸边扑打的道道的澎湃波涛。
  星梅指着北山赞叹道:
  “嗳呀!这山真是财宝,不要人管就长这末多东西!怎么也不会缺柴烧啦。大娘,俺们那可没有呐。”
  “是嘛,山峦比咱这薄地还强。”母亲接口道,“这会好啦,往年可不行,山多穷人还是没柴烧!梅子,听你说话有点‘西’②,我还没问你是哪儿人呢。”
  
  ①梜萝——一种丛生的落叶灌木,这一带山上以生它和针松为主。性质和柞树相似,但不能长成树木,只当柴烧,柞蚕就是吃它的叶子的。
  ②西——系指同本地讲话不同的口音。因此地以东口音都相似,而向西就有差异,故有此说。  “大娘!我是莱阳人。”
  “哦,这可远了。你怎么自个儿跑到这儿来啦?家里还有谁?”
  “咳,说起来话可长啦……。”
  莱阳离这儿有二三百里路,在国民党胶东党政军总首脑赵保原的统治下,人民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整天在死亡线上挣扎。
  星梅家有父母弟妹,靠着租种几亩地,哪能维持五口人的生活!她长大些,就进了赵保原的兵工厂,当个小工。在工厂里她认识了一个叫纪铁功的工人,这人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后来,他们就订了婚。
  在莱阳,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说莱阳,道莱阳
  莱阳到处真凄凉
  我问老乡为哪桩
  只恨那赵保原把良心丧
  祸国殃民喝人血
  逼百姓走绝路上
  爹娘儿女死路旁
  说莱阳,道莱阳
  鬼子来了更遭殃
  赵保原投降小东洋
  作威作福更猖狂
  苦只苦坏老百姓
  哪日才能见太阳
  莱阳沦陷以后,纪铁功就领着星梅离开家乡,参加了八路军。
  星梅在军队里待了一年多,和战士一样同敌人厮杀拚打,后来因工作需要,被调到地方上来了。
  “现时他在哪呢?”母亲关切地问。
  “他,在咱们兵工厂里。住在昆仑山里头。”
  “家里的人呢?”
  “不会好了,两三年没听到信息了。”
  母亲没料到星梅这个乐呵呵的姑娘也有一肚子苦水,心想:“共产党里的人就是好,两口子都在外面革命,不在一块,又丢下家,真不容易呀!而我呢?倒老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咳,谁的爹妈不想自己的孩子?谁不知道自家的炕头热呢?可要都守在家里谁出来打鬼子……唉!这些人都是好样的!我那德强一准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整天只顾忙着打仗的事了。娟子……”一想到娟子,母亲又看看星梅,觉得她们两个差不多,象姐妹俩似的。她笑着问:
  “梅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啦,大娘。”
  “啊,比娟子还大两岁,长的可差不多。”母亲疼爱地拉着她的手,“梅子,你也好成亲啦,打算多会呢?”
  星梅羞红了脸,她心里出现了纪铁功的影子,浑身更是热烘烘的,那脸儿越发象朝霞似的鲜艳。她不好意思地说:“大娘,我们还都年青,再过两年也行。打鬼子要紧呀!”
  她又理理头发说:“大娘,秀娟有‘对象’没有?”
  “没哩。就是有,她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咳,现如今不兴爹妈做主了,我也不愿多管。但愿她找个好人,做妈的就放心啦!”
  “大娘,我看她和姜教导员就是正好的一对。你看呢?”
  “呀,叫我怎么说好呢?永泉,敢仔好,真是个好人!娟子还不就是他教出来的?可人家的心也难说呀!”母亲心里很早就这样想了。她所指的好人,就是他。但她可也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哈,大娘!这不用你操心,我给他们当媒人吧!嘿,其实不用人介绍他们也早心热啦!我看哪,秀娟什么都好,就是大闺女气太重了。哈哈,太忸怩害臊了。大娘,同意不同意我对你那好闺女的批评呀!哈哈……”星梅笑得太厉害,流出了泪水,趴在母亲怀里。这使母亲觉得她和个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她兴奋地说:
  “那,那才好呢!你呀,真是个好闺女,自己的事不着急,倒来操心别人的啦!娟子有上你这个好姐姐,别说说她几句,你就是打她几下,大娘也跟着说该打听!”
  母亲慈爱地抱着星梅那由于激动兴奋而颤动的肩膀和胸脯,抚摸着她的柔发。星梅象真躺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带娇性的忸怩起来。在几年来炮火震荡苦难重重的生活里,她那忘记母爱的女孩子的心,现在被母爱的暖流层层包炙着,又复活了!
  忽然,秀子从山底下急急忙忙地跑上来。她那嫩脸蛋涨得透红,急促地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星梅骤然感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了。母亲忙问:
  “什么事?快说呀!”
  “嗳呀……可累死我啦!妈,妈!我哥哥……”
  “他怎么啦?!”母亲浑身一震。
  “他,他回来啦!”
  
第九章
  村子里热闹极了!人们都在欢迎八路军。啊!于得海!人们天天盼望着的神话般的英雄到底来了,他带着队伍来了!真的,他们比神话中的英雄还要强几分!于得海——啊!真是“鱼”得了海,天老爷也没有法子治他。提起他的名字,敌人都胆颤心惊!
  母亲和星梅慌慌忙忙赶到家里,一个全副武装、比她高出一点的英俊军人迎上来。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直到他口吃地叫着妈!
  这个团是才从前线出击回来休整的。军队打了胜仗,老百姓比亲临战场的战士还高兴,更能体会到胜利的意义。人们把肥猪、肥羊、鸡、鸭、鸡蛋、蔬菜……直往部队上送。把个事务长忙得喘不过气来。部队开始不接受群众的慰劳品,老百姓可生气了,“告状”到区政府里。政府说服了军队的上级,才收下了。
  小母鸡把脸憋得通红,瞪着两只滴溜圆的金黄色小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跑出来,接着就“咕咕蛋,咕咕蛋”地叫起来。
  秀子背着书包一跳一蹦地从门外跑进院子来,从鸡窝里拾起温热的鸡蛋,随口编着唱道:
  母鸡下鸡蛋哪
  哎咕蛋咕蛋地叫啊
  秀子俺拾鸡蛋送给那侯大嫂
  叫她吃了身体好
  叫她养个胖胖的小宝宝……
  “真不害臊,疯丫头,瞎唱什么!”母亲从屋里出来,打断秀子的歌声,又忍不住笑了笑,接过鸡蛋,吩咐道:“快去找你兄弟妹妹回来吃饭吧!”
  秀子的脸有点红,瞥了母亲一眼,把书包递给她,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去了。
  这时从母亲的西房间传出一个青年女子的爽朗笑声,母亲走进来笑着说:
  “侯同志,你可别笑话那傻丫头。”
  “哪里,大娘,秀子可真好呢!”侯敏笑着理理头发说,“大娘,你千万别把鸡蛋都留给我,你给小弟妹们吃吧。”
  “咳,这是哪里话?我没好东西,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没啥稀罕。攒着留给你月子里……”母亲收住话头,看那侯同志挺着很沉的身子,靠墙坐在炕上,正缝一件红色的小孩衣服,就过去拿来看看,说:
  “你的手真巧,看这针线活哪象是念书人缝的。你还是多歇会吧,别累坏身子,留着我抽空给你做做。”
  侯敏那微黄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感激地看着母亲说:
  “大娘,不用啦。嗨,你真比亲生妈还疼我。本来我想自己是生第一个,岁数也大些了,有些怕;有你啊,我什么都放心啦!”
  “咳,你快别夸奖俺老婆子啦。看看你们这些在外面工作受累的人,谁还有个不动心的!就说陈政委吧,快抱孩子当爹啦,又出远门了。”
  “大娘,等他开会回来,正能看到孩子!”侯敏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幸福里,那还未出世的小生命,模样儿似乎已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
  母亲刚要说什么,忽听秀子在院里叫道:
  “妈!团长,于团长来啦!”
  母亲兴奋地迎出来。
  于团长满脸笑容,没等母亲开口,就先笑着说:
  “嫂子,你过的好啊?”
  “好,好!快进屋里坐吧!”母亲忙应着,向屋里让他。
  于团长走进来,陈政委的妻子侯敏刚要下炕,被他阻住了:
  “快别下来,我坐凳子上就挺好。怎么样,小侯,身体好吗?”
  “好,团长你放心吧!有大娘照顾着,比在家里还强!”侯敏望着母亲笑着说。
  “咳,哪里的话……”母亲正要说下去,于团长打断她的话说:
  “大嫂子,你就是不爱受表扬,你这脾气,没来以前我就知道,有什么样的妈妈出什么样的孩子,德强就是和你一样。”
  “那孩子在家啥也不懂,出去这两年还不是你团长教导的!”母亲的脸有些红,恬然地笑笑,接着说:
  “于团长,我有个事想问问你呐!”
  “什么事,嫂子?”
  “唉,就是……”母亲犹豫起来。
  “什么呀?嫂子,尽管说,侯敏也不是外人。”“不是这,”母亲摇摇头,接着小声说:“我知道自己不是,也不好多问。可是这孩子要不是,我总不放心。我是问问,德强是不是个党员啊!”
  “噢,这个事呀!”于团长和侯敏对着笑笑,“嫂子,你怎么没问他本人呢?”
  “问啦,他不说呀!”
  “啊!这小伙子,倒真知道保密。”于团长笑得更开朗,“大嫂,你放心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是啦!”
  “哦,这我就放心啦!”母亲兴奋得眼里涌出泪花,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睛,接着说:“谢谢你团长信得过我老婆子,放心吧,不该外人知道的事,我谁也不会告诉!”
  “对,大娘!就该这样。”侯敏信任地看着母亲说。“哎,好啦,快吃点饭吧!”母亲站起来,准备去拾掇饭。
  于团长也站起来:
  “嫂子,我来看看就行啦!饭我是不吃的。”
  “你呀,咳!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我看你当团长的得把这条什么纪律去掉,不然俺老百姓可有意见呐!”
  于团长又笑了:
  “不,嫂子,这可是顶重要的一条……”
  警卫员德强和于水都跟陈政委出发去了,老号长格外忙碌起来。这天早上,他从大门口把马牵出来,一面和马有趣地说着话,问它吃饱了没有,愿不愿跟他老孙去蹓蹓腿,一面又从怀里掏出他那永不离身的酒瓶子,一挨嘴,喝了两口。
  抬头看见兰子走过来,他的玩笑又来了:
  “青妇队长,你早。请喝口酒……”他突然止住话,因为他发觉平时最爱嬉闹的兰子姑娘,现在却垂着眼皮,满脸的不高兴。
  “老号长,团长在家吗?”兰子问道。
  “嗯,在家里。你有什么事?请进吧!”
  兰子低头走进去;一会又出来了。
  老号长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团长叫他,即忙把酒瓶揣好跑进去。他一见于团长满脸怒气,站在桌旁,拳头握得紧紧的,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于团长把拳头狠狠地击在桌面上,严厉地命令:
  “通知警卫排长,马上把三营的马排长抓起来!枪毙!”
  老号长大吃一惊,怔楞楞地没有动。
  “还等着干什么,快去!”于团长怒不可遏地喝道。但他踱了几步,见老号长走出去了,又喊道:“回来!”
  老号长转回来肃立着。于团长的两眼直直地瞪了好一会,才压下火气,说:
  “把他先押起来!”老号长走后,于团长坐到椅子上,闷不出声地抽起烟来。
  事情是这样的:
  三营就是柳八爷的部队,经常不守纪律,战士们不断偷老百姓的鸡呀菜呀等东西。营长柳八爷惯着不管,派去的教导员又忙不过来,而一管严了,一些人就闹着要脱离八路军。更主要的是这些兵散漫惯了,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也正因为如此,团部总和这个营住在一起,从各方面来教育改造他们。
  马排长就是和王东海比过武的那个神枪手,是柳八爷的得力手臂。他非常骄横跋扈,谁也看不起,有着严重的流氓习气,经常打骂人。他一开始就不满意跟着八路军,嫌太不“自由”了。
  昨天晚上,他溜到一个寡妇家里。这家人只母女俩,住在村东头上。那老大娘见是一位八路军,就很亲热地招待他,又是酒又是菜的。他吃完了,醉熏熏地乱吹一通。不一会老大娘的女儿从青妇队开会回来,他一见着了迷,推三道四地说他有病,要热炕睡。
  老大娘就同女儿睡在一个炕上,腾出另一个炕烧热给他睡。半夜里,他摸来要强奸那女儿。老大娘苦苦哀求他,女儿却要嚷出去和他说理。可是他一概不听,硬把那女儿奸污了。临走时他用手枪指着她们威吓道:
  “若是嚷出去,我先结果你们!谁不知老子是柳八爷的红人、堂堂的马排长!哼,小心点!”
  那老大娘哭着把事情告诉给兰子。不是她看得严,这纯洁的少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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