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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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去了。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
来枯坐。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悄的坐
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
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刚才进来
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的苦楚,就把
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
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来,
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
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
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看。他起
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
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
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琉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裸裸的
“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
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立起了两耳,
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
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
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喀嗽了一声,
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
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
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
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
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便一
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擦过的时
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举头看看,
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再
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而他摸摸自
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店内,尽那一角二
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
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
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
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
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
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
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A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墙,
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离开了正路,
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自开了。他就随随便
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
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
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
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是他刚
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平屋造在那里。
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开日,卖酒食用的。楼
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个花园,圈子里,卧着
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
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
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
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的日轮,觉得四面
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
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走了一
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屋往东的走去
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响了几声,却抽不
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到这时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向园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
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
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管的。”“你住在什么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看,果
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上十
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那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就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六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
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
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
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
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
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
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
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
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
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
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
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
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
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
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
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
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
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每息索息索的
飞掉下来。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烩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
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
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
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昨天下了一天
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
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
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
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
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风景正同看
密来(Millet)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前的原始
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
“赦饶了!赦饶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你们
来,都来同我讲和罢!”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
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
里低声的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
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苇草的右面,
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
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罢,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睡过觉。”
“………”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你去死罢,你去
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
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索息索息的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你快……快○○罢。……别……别……别被人……被人看
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腭骨
同下腭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
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猫狗一样,回到楼上
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七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洒满了
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他踉踉跄跄的
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
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
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
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二三十
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前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条青
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去。堤外有一
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
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
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他跑过
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岸过来了。跟
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开得很
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走不上几步,
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
“请进来呀!”
他不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