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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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狗屁燮王?在一番冲动的言辞过后我放声恸哭,这次恸哭突如其来,但也是积聚已久的情绪的释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卧房的大门关闭,他也许牢记着帝王的哭声是宫廷大忌。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仍然听见了我的哭声,有人及时地将这种反常之事通报了珠荫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赶来,后面跟着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闲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们这天统一试用了一种粉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朱砂或深或浅,在我看来都像一块水中的鸡血石。你们蜂拥而来,想干什么?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陛下刚才在干什么?孟夫人面含愠色反诘道。什么也没干。你们今天用的是什么粉妆?我转过脸问一旁站着的堇妃,梅花妆?黛娥妆?我看倒像是鸡血妆,以后就称它鸡血妆怎么样?鸡血妆?这名字有趣。堇妃拍着手笑起来,突然发现孟夫人向她报以白眼,于是立刻掩嘴噤声了。
孟夫人让宫女拿来一面铜鉴,她说,到陛下那儿去,让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仪容吧。宫女在我面前端起铜鉴时,孟夫人发出一声喟然长叹,她的眼圈莫名地红了,又说,先王在世时,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大喜大悲,更未见过一滴泪迹。你是说我不配作一国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脚踢飞了宫女手中的铜鉴,我说,不让我哭?那我笑总可以吧。不让哭也行,我以后天天笑声不绝,你们就不用来烦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过三七,陛下怎么可以不顾孝悌之仪而无端大笑呢?
不让哭也不让笑,我该干什么?去杀人?我杀多少人你们都不管,就是不让我哭不让我笑。我还算一个什么狗屁燮王?说着我仰天大笑起来,我摘下头上的黑豹龙冠往孟夫人怀里扔去,我不当这个狗屁燮王,你想当就给你,谁想当就给谁吧。孟夫人对突然恶化的事态猝不及防,终于失声啜泣起来,我看见她抱着那顶黑豹龙冠浑身颤栗,脸上的粉妆被泪水冲得半红半白。后妃们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卧房,我听见彭王后用一种讥嘲的语气对兰妃说,陛下近来有点癫狂。多少年以后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莅临我的梦境。它们随风潜入南窗,拖曳着一条模糊的神秘的光带。它们隐匿在我的枕衾两侧和衣衫之间,静止、跳跃或者舞蹈,哭泣时类似后宫怨女,狂怒时就像战场武士。在那种强迫的耳鬓厮磨中我几近窒息。没有人前来驱赶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觉空正在遥远的苦竹寺无梦而眠。当我艰难地从恶梦中挣扎而起时,面对的是惊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块丝绢遮掩着下体,赤脚站在床榻之下,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我知道是我在梦魇中的狂叫吓着了她。陛下龙体欠妥,我已差人去传太医了。堇马怯怯地说。
不要太医,去找一个会捉鬼的人。我醒来仍然看见那些白色小鬼,在烛光下它们只是变得纤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现在它们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发出那种凄厉的喧嚣。看见它们了吗?我指着花案上的白影对堇妃说,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们又来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细看,那个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叶下面。你看它转过脸来了,它在嘲笑你们这些妇人的愚钝无知。陛下,真的什么也没有。陛下看见的是月光。堇妃吓得呜呜啼哭起来,边哭边喊着门外守夜太监的名字,紧接着锦衣侍兵们也匆匆跑来。我听见韫秀殿的空气爆发出訇然脆响,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们的剑刃下像水泡一样渐渐消失。没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鬼,他们情愿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鬼故事,却不相信我的细致入微的描述。从他们睡眼惺松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竟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审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一个金口玉言的帝王,难道他们知道我不是诏传的大燮王吗?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样令人不安,现在老疯子孙信的咒语在我耳边真切地回荡,你将看见九十九个鬼魂,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暗杀端文的计划是在一次酒醉后开始酝酿的。酒宴上的密谋者包括兵部尚书邱、礼部侍郎梁文谟,殿前都检吉璋和总管太监燕郎。当我凭借三分酒意毫无顾忌地倾吐心中的忧患时,这些心有灵犀的亲信表情复杂,互相试探。他们小心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关他的种种传闻,我记得自己突然将白玉樽砸在邱的脚下,杀,我就这样简洁而不加节制地怒吼一声,邱吓得跳了起来。杀。他重复了我的旨意。后来话题就急转直下,触及了这个秘密的计划。密谋者一致认为,此事实施时驾轻就熟,唯一顾忌的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后代,那些散居在燮国各地独霸一方的藩王们,他们与大燮宫的矛盾随着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剧,尤其是西王昭阳和端文的亲密关系更加令人担忧。
杀。我打断了密谋者们瞻前顾后的分析,情绪变得非常冲动,我要你们杀了他。我拍案而起,轮流拉拽着四个人的耳朵,我贴着那些耳朵继续狂吼,你们听见了吗?我是燮王,我要你们杀了他。是,陛下,你想杀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说,那么陛下明日传端文入宫吧,我会替陛下了却这桩心愿。第二天燕郎奉诏去了平亲王府。燕郎的白马拴在平亲王府的绊马石上,街市上的行人商贩集结而来,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想看看一代权阉燕郎的仪容,更想一睹传奇人物端文的风采。据说端文跪地接旨时神态异样,在地上重重地击掌三下,沉滞的击掌声使燕郎感到惊讶,他无法揣摸端文当时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武守在照壁前,大声而粗鲁地辱骂着门外观望的路人。
端文牵马跨出平亲王府的红门槛,以一块黑布蒙住整个脸部,只露出那双冷漠的狭长的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态策马穿越街上拥挤的人群,目不斜视,对四周百姓的欢呼和议论无动于衷。人们不知道一个功勋显赫的英雄为何要蒙面过市。据燕郎后来解释说,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菜市街附近,一个破衣烂衫游乞于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挤到端文的马前,他伸出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脸上的黑布面罩,这个动作来得突兀而迅疾,端文大叫了一声,他想到空中去抢那块黑布面罩,已经迟了。端文苍白而宽硕的额角袒露在阳光下,一些围观者发现他的前额上刺着两个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菜市街顿时陷入一片莫名的骚乱。端文回马返归,以一手抚额,一手持剑驱扫蜂拥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怒吼声像钝器一样敲击人们的头顶。端文骑在玉兔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几名锦衣卫的拦截。拦截毫无作用,燕郎后来羞惭地说,他被端文的凌空一脚踢下了马背,情急之中他只揪到了玉兔马的一根尾鬃。就这样端文从混乱的街市上消失不见了。吉璋设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宫的角楼上空等了一个下午,最后看见的是无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们向射手做了收弓罢箭的暗号,我当时就预感到有一股神秘的灾气阻遏了这次计划,远远地我听见燕郎的象笏落地,声音颓丧无力,我紧绷的心弦反而一下松弛下来。
上苍免他一死,这是天意。我对吉璋说。假如我想让他死,上苍想让他活,那就让他去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门?我估计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惊蛇,不妨以叛君之罪缉拿端文。吉璋提议道。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经流传到燮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燮王,他们学会了判断真伪良莠。而我从来不想指黑为白或者指鹿为马,我的敏感的天性告诉我,你必须杀了这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仅此而已,我不想对吉璋作出更多的解释。听天由命吧。我对聚集而来的密谋者说,也许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在帮助他。对于端文能杀则杀,杀不了就让他去吧。只当是我酒后开的一个玩笑罢了。四个密谋者垂手站在角楼上面面相觑,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丝疑惑和一丝羞惭,很明显他们不满于我的半途而废和优柔寡断。午后的风拂动着角楼上的钟绳,大钟内壁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声。角楼上的人都侧耳谛听着这阵奇异的钟声,谁也不敢轻易打破难堪的沉默,但每个人的心中都预测到大燮宫的未来暗藏着风云变幻,包括我自己。这个夏日午后阳光非常强烈,我看见角楼下的琉璃红瓦和绿树丛中弥漫着灾难的白光。锦衣卫们在城内搜寻了两天两夜,没有发现端文的踪迹,第三天他们再返平亲王府,终于在后院的废井中找到了一个地道的入口,两名锦衣卫持烛钻进地道,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出来的时候钻出一垛陈年的干草,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北门外的柞树林里。有一只撕破的衣袖挂在洞口的树枝上,锦衣卫看见衣袖上写着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端白灭亡之时。他们把那只白衣袖带到了清修堂,作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证交给我。我看着衣袖上那排遒劲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用一把铁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碎片,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有趣而残酷的报复方法。传端武入宫,我大声地向宫监叫喊着,我要让他把这面丧幡咽进肚腹。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时依然狂傲不羁,他站在玉阶上用一种挑战的目光望着我,始终不肯跪伏。侍卫们拥上去按住他强迫他跪下去,但武艺高强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卫,嘴里大叫,要杀就杀,要跪无门。
怎样能让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会询问旁边的燕郎。拿铁锤敲碎他的膝盖骨,只有这个办法了。燕郎轻声地答道。那就去拿铁锤吧,他必须替端文承受应有的责罚。随着一声惨叫,铁锤敲碎了端武的膝盖骨。我看见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阶上,两个侍卫跑过去架住他的双臂,另一个抱住他的腰往下揿,这样端武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跪在我的面前。现在让他细碎布条咽进腹中吧,这是端文留给他的美餐。我说着大笑起来,走下御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你会吃得很香的,是吗?端武艰难地仰起脸注视我,他眼睛中的狂傲已经转化成绝望的亢奋,似乎将要滴出血珠,我听见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灭亡之时。是的,我们对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敛了笑意,从地上抓起一把碎布条,然后我用一只手卡紧端武的下颏,另一只手将碎布条塞进他的嘴里,我说,可是我现在还是燮王,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就不能说话。对端武的报复持续了一个时辰,我也颇为疲累。当侍兵们松开端武的双臂,他已经无法站立。我看见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两条修长的腿像断木一样僵直。他一边干呕着一边爬到我的脚边,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发现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天真烂漫的笑容。
你看见端文前额上的刺字了吗?
我没看见,但街上的百姓们看见了,端文的谋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谁在端文的前额刺写燮王两字的吗?正要问你呢,是你刺的?还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灵。有天夜里端文梦见先王的手,梦见一根闪光的金针,早晨醒来他的前额就出现了那两个字。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极,竟敢以此到宫中向我挑衅,假如我亲眼看到那个该死的前额,你猜我会怎样做?我会用匕首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剜去,直到他梦醒为止。不。那是先王的圣灵再现,不管是你还是端文自己,谁也无法藏匿那两个字,谁也无法将它从端文的前额上抹去。端武发出豪迈而激昂的笑声,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蟒袍,从玉阶上滚落下去。侍兵们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从他膝盖上渗出的血点点滴滴盘桓而去,远看就像一条蛇的形状。隔了很远,我依然听见断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后仍然将一片浓重的阴影投于我的头顶之上。关于他的死因曾经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误服假丹而死,有人说他死于一代艳妃黛娘的绣榻罗帐,甚至有人秘传是皇甫夫人用鸠毒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而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相信焦虑、恐惧、纵欲组合成一根索命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在任何时刻将任何人索往阴界地狱。我相信父王死于自己的双手,死于自己的双手紧紧捏住的那根绳子。
夏天以来我多次看见父王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现在朝觐时分的繁心殿上,像一朵云游过朝臣们的峨冠博带,手中的绳子布满霉菌和黑色虫卵,呼啸着向我抛来。它更多地出现在我的夜梦中,我梦见父王的手温柔地抚摸另一个儿子的前额,他是长子端文,我真的梦见父王手持金针,在端文的前额上刺下燮王两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说。
真的燮王是长子端文。父王说。
他们告诉我端文已经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里避开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青县刺史李安的尸棺,抬棺的脚夫把它运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们说端文就躺在李安的死尸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阳独霸的天下,昭阳对端文一直钟爱有加,他也是当年力主端文继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几乎可以确定,端文现在滞留于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一片相对安全的树荫。
我母亲孟夫人和我一样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识到端文此去给大燮宫留下了一条祸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后,急召丞相冯敖入宫秘议。孟夫人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千万不能让昭阳和端文穿起一条裤子,端文必诛无疑,实在没办法了,就连同西王府一起端掉吧。
丞相冯敖匆匆来到珠荫堂,他的想法与孟夫人大相径庭。奇怪的是当他们的谈话渐渐深入时,我倒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与燕郎微服出游品州城的情景,想起那天充满狂欢气氛的闹腊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从南方漂泊而来的杂耍班子,疲惫而快乐的杂耍艺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壶、拍、盘、滚木、起轮和傀儡等杂耍器具堆在空地上,看上去美丽而富于幻想,然后我的眼前再现了那根高空绳索,它像一条霓虹横驾于珠荫堂和品州城之间,我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走索艺人,双臂平伸,面含微笑,朝前走三步,往后退一步,他的绝技那么危险那么优美。我看见他在人群的欢叫声中蓦然回首,我认出他是我的另一个灵魂和另一具肉躯。西王昭阳麾下有二万精兵勇将,倘若朝廷讨伐品州,恐怕很难匹敌。丞相冯敖说,昭阳的势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时视昭阳为隐患,但也无力阻遏他的锋芒。如今朝野之上内乱外患,祭天会刚刚翦除,棠县封州一带又有暴乱,聚师讨伐品州也只能是纸上谈兵了。冯敖说着很暧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的目光从孟夫人脸上匆匆掠过,最后落在珠荫堂的雕花窗格上,有只苍蝇在窗格上嘤嘤飞舞。冯敖一语双关地说,陛下和夫人讨厌苍蝇吗?对付苍蝇最好的办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开窗户让它飞到外面去。
假如它不肯飞走,假如它还想飞到你的脸上来呢?孟夫人说。那就需要一只最好的苍蝇拍子。冯敖叹了口气,他说,可惜我没有看见那只最好的苍蝇拍子,也许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随它去了。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冯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