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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造化(陆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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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徐娟恨自己不能从那种莫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她是人民大学的高才生,十七岁走进大学时也许并非那么引人注目,二十二岁毕业时便成为众多目光研究的“校花”。她的“天赋”在大学一年级时就被“发现”,那个人就是贾戈。她有着两条修长的腿,贾戈把她推荐给一家日本公司,到北戴河录制了长袜广告,也是那时候就认识了黑田次郎,而且多少年来一直认为黑田次郎有没有把一个本质搞错:人们看电视广告时也许并未留意黑田株式会社的长筒女袜,而更欣赏广告中那两条充满魅力的腿。自从为黑田录制了那部广告,特别是她上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起,黑田一次又一次地飞到北京,也把他的驻京办事处搬了又搬,直搬到离徐娟家最近、最高档的酒店。还没毕业时她一个月只去一次黑田办事处,算是“打工”。刚刚毕业,她为了不使父亲伤心,去了黑田的办事处工作。父亲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也许黑田次郎的父亲在日本军国主义投降前两天战死沙场,弄不好就是父亲手下的部队击毙了该是很年轻的“老黑田”。黑田次郎那时不满十岁。他恨中国人。刚进幼儿园,老师分给他苹果时,每次都一定要问一句:“好吃不好吃?”小黑田梗着脖子说:“好吃!”“好,这是中国出的苹果,长大以后你们都到中国去。”长大以后才明白是“侵略性”教育。他不想去中国。后来之所以来了,是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中才真正了解了中国人。徐娟从未问过他是如何了解的,也许黑田次郎第一次随着日本民间亲善访华团,被父亲接见时,才懂得了他还没有说出的东西。她知道父亲特别喜欢黑田次郎,也许不仅仅是对他个人,肯定是特别关心中日百姓之间的友好关系。父亲离休以后,黑田次郎只要到北京一定要到她家探望,特别是她到了黑田办事处上班,黑田次郎抽疯般地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北京。就在昨天晚上,不光是对她说,竟当着父亲的面再一次提起要她去日本留学的事来。她拒绝了黑田次郎,父亲和黑田次郎都不理解。她心里明白,这一年多来他总在谈自己去日本留学,不但担保,提供全部费用,还已经在东京总部办公室为她设置好了一张办公桌。几个月前,黑田次郎邀请她去王府饭店进晚餐时,她看到黑田次郎竟然泪流满面,更明白了他真正的意图。她有点感激,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喜欢他,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他的爱——尽管她发现自己总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人交流,对总围在身边、无论是同学还是父亲老战友的孩子们,连多聊一会天都索然无味。也许黑田次郎的眼泪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她顾不得黑田的伤感或父亲的指责,毅然离开了办事处,拿着《北京晚报》的招聘启事来到了总统套房大酒店。她利用这次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贾戈身边。当她把应聘申请书递给贾戈,贾戈交给她公关部部长办公室的金卡时,她禁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
  她注意到贾戈办公室挂着一幅字:“人最困难的不是理解别人,而是发现自己。”
  她明白。发现自己,这我么重要。
  徐娟永远忘不了北戴河之夜,在海滩,一个尖尖的圆顶帐篷内,意外窥视到贾戈的胴体。这是一个久远的秘密。十八岁的她领略了一种莫名又无助的冲动,品味了哭泣的快慰。多少年来她一直想抓住什么,现在还没有抓住,正在走近逝去已久的梦。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离开电脑台,刚要转身。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看清是孟媛办公台上的无线通讯机在响。
  “你好,公关部。”她拿起听筒,习惯性地话一出口就发现错了,可还没来得及纠正,就听见孟媛清脆的声音。
  “嗨——阿娟,我一猜就是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屋改成你的公关部啦?”
  “孟主任……”
  “嗨——一阿娟,你怎么还没走?”
  “我马上就要走,我找您……”
  “快去吧!再不去,贾戈敢把飞机劫持到大草坪这儿来!嗨——帮我个忙,阿娟,把桌子上的茶叶放进电脑咖啡壶里面。我一时回不去。”
  “是这包黄山毛峰吧?”徐娟装作没看过她的个人电脑,亲昵地说:“把黄山毛峰放进电脑咖啡壶?那成什么了?”
  “鬼才知道!阿娟,贾戈就喜欢这么喝。嗨——不行,你快走吧,阿娟。”
  “您在干什么?”徐娟从听筒里感觉到她的气喘嘘嘘。
  “我在操练总统卫队!”
  
  3
  总统套房的大走廊很长。赵志用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一个来回要五分钟。他弄不清这种设计是什么道理,哈佛大学没有这个课程。他相信,在这里他该是唯一去过世界上最好的酒店的人,虽然不是享受,而是工作。他从未当过客房部经理,第一次回到北京上任,还有点心慌,没过几天就平静了。他肯定能干好远不止李经伦交给他的这些工作。
  他在美国五年。最初是“公派”留学,后来又取得哈佛大学奖学金,攻下了商业管理的硕士学位。可在美国,他竟没有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能体面又有身份的回到国内来,他要感谢包租了一层楼的李经伦,也感谢他的导师最终把他介绍到汉斯大酒店作前台副经理,要不也不会认识李经伦,更不会有这次机会。在不少去美国的留学生中,他算是有点钱的人,但像大部分同胞学生一样,没有地位,心理上找不到实现自我价值的平衡。他回到北京,来到总统套房,总算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人上人的感觉。他毕竟是作为美国投资老板聘用到这里出任客房部经理的。回到北京那天,是贾戈和孟媛到机场亲自迎接的他。他内心里的确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激动,只是表面平静地与第一次见面的贾戈握了握手。他是一个感情从不外露的人,有一种贵族气质。他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血液里流的都是“一等公民”的血,他既不喜欢北京,也不喜欢洛杉矶。在考入北京大学之后,他对班里来自广东的同学都不想正看一眼。他从骨子里瞧不起尖头尖脑儿的广东人,像暴发户似的扬着一种土气。他爱大上海。他为他度过童年、少年的大上海被广东弄得快没了声响而愤怒。他本想到了北京,尽快回上海去探望家人,他在美国看到了浦江大桥报道很振奋。但他握住贾戈的手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贾戈的手又大又厚,太有力,几乎把他绵绵的手握疼了。只是第一面的一种直觉,他从贾戈的眼睛里捕捉到到了什么,强烈地感受到他似乎已经陌生了的同龄人。该是同龄人,他三十三岁,比贾戈小两岁。贾戈身上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东西。握手有力,嗓音洪亮,身大心大,给人一种不是雄心大志,就是野心勃勃的强烈感受。
  当他告诉贾戈和孟媛他先不回上海,他看出贾戈和孟媛竟显得那么高兴。他肯定被他俩的高兴所感染,兴致勃勃地来到总统套房,可没有找到他的客户部的门——那门还在外面的水泥地上进行着最后的加工。
  “嗨——赵志,对不起啊,就跟我们先这么干吧!”
  他点了点头。他确实开始喜欢这个孟媛。这个孟媛能溶化别人不值分文的自尊和虚荣。跟她在一起必须真实,否则肯定会自认倒霉。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
  站在大走廊,他经常像现在这样伫立,抬起头看着高悬头顶的水晶吊灯。他还从没舍得用手摸过大走廊两边金光闪烁的饰壁。也许这里的一切和所有最豪华的大酒店都不一样,所以才叫“总统套房”吧。他明白贾戈为什么说服李经伦,不让“总统套房大酒店”参加“星级”评定,他肯定是寻找属于他自己的那种“品位”。他注意到一个桃木根雕的花架上,用翡翠做的万年青看上去不舒服,他认真观察了一下,原来少了一片叶子。他从笔挺的西服兜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羊皮本,把这片遗失的叶午记录下来,嘴角掠过一种轻蔑的微笑。他相信这片叶子肯定是被刚住过的客人偷愉摘走的。跟他打交道的客人都是有钱的,可有钱不一定有品位。
  他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把小本装进西服兜里,一边回过身来,脸上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喜色。如果说他回到国内来,有什么想得到的还没有得到,想表达的还没有表达,就是正向他走过来的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徐娟。
  第一次赵志看见徐娟时,夜里便失眠了。几个月前,总统套房开业前夕,贾戈小心地把他介绍给徐娟时,他特别理解同样是男人的贾戈的心思。他第一次有些失态地握着徐娟那只温柔似水的手,紧盯他不曾见过的永远是微笑的眼睛。他非常自信自己具有的方方面面的条件,揣着哈佛大学的硕士文凭、身高一米八五、长得英俊,虽然在级别上和徐娟一样,所得却是高于她五倍的薪水。在美国,他被无论是大陆的、台湾的、还是日本的女同学追得无处藏身。但他在徐娟面前,不知怎么就做不起来,所有原本傲慢而又有修养的一切,都失去了分寸。
  他昨天上午就接到从山西打来的电话,明天进来的客人提出了请“总统卫队”迎接的事。他知道这事麻烦,也感到特别无聊,所以根本没告诉公关部,而直接汇报给孟媛。这样,无论结果怎么样,都由孟媛去处理,要比让他深深爱着的徐娟去办好得多,只是早上才例行公事的用电脑传给她。
  他现在比以往更注意修饰自己,甚至换过两种牌号的香水,想注意徐娟的反应。徐娟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他当然不会露出任何声色。
  “你好,赵经理。”
  徐娟微笑着走到他面前。
  “你好,徐部长。”
  他亲切又安详地看着她。
  “又在检查呢?”
  “不,是休息。”
  徐娟已经习惯在她面前总显得有些窘态的男性,看见赵志有点不安似的表情,投以善意的微笑。她对赵志的好感,也是他具有特别的气质,也喜欢他那双非常明澈的眼睛、线条清晰的脸庞和微微隆起的鼻子。她从来没有琢磨过这个赵志,总有一种天生的贵族感觉,既不会大笑,也不会发怒。男人那么相同又那么不同。黑田次郎的眼睛是漂亮的、认真的,让你不能不说也不能总说。贾戈的眼睛总是深情的,会让你把不想说的也要讲给他听——当然,徐娟有一句话是永远不会讲的。
  “赵经理,”徐娟轻轻甩动了一下过肩的长发,说:“总统卫队的情况我一点不了解,孟主任怎么都开始训练了?我没时间了,得去接贾总。刚才孟主任打电话跟我说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您最好把客人的要求现在直接跟孟主任说说?”
  “对不起,徐部长,”赵志十分坦然地说:“我昨天上午就向孟媛小姐打过招呼了。本来应当先向公关部通气,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总经理办处理更好些。”
  “赵经理,”徐娟没听懂他的话,也不知他的心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没什么,徐部长。”赵志轻轻向前探了一下身,非常礼貌又客气地还向她点了一卜头,尔后迈着大步走向办公区。他特别欣赏自己这一点,他知道对徐娟该怎么做。热得快必然凉得快,要想取悦徐娟,就得先拉开点距离才好。
  徐娟也朝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客气地回敬。可她弄不明白赵志是什么用意?按惯例,这种事都是要由公关部处理的,怎么会直接扯出孟媛来,还“更好”?
  她还想着,被身后一阵吆喝吓了一跳。
  “我的大小姐!在这儿发什么呆?”
  她回过头来,看见是马达里。
  “我说都几点了?”马达里瞪着眼睛,突然看见她穿的这身白色休闲服,眼睛放出亮光来:“嗨,这身衣服真盖了!还不把贾戈看傻了?”
  徐娟多少有些愠怒。但她还是微笑着,脸上没有显出不悦的神色。这个马达里特别让她心烦,粗得不得了,她弄不明白贾戈怎么会让他当他的司机。
  
  4
  那山像一条卧龙。它一定是醉倒了的,把它巨大的身躯一横,就舒展又自在地躺在了大地上。它全然不顾那水该怎么流,那风该怎么走,一觉睡了几千年,据说还要几千年的睡下去。这里本来有一条河。有时候有水有时候没有水的河,曲曲弯弯,不知该怎么走,终于向东一甩就掉了头,扑向永定河,再也没有回来的意思。这里常常有一阵风。有时候大有时候小的风,悲悲壮壮,不知该怎么行,猛然扑到山那浑然的身躯上,泣诉着它从遥远地方走来的一路不幸,在茂密的松林中发生阵阵低鸣。就是这座山旁,就是这道水边,就是这阵风里,高高耸立着一个大烟囱,永远是那样宁静。不知因为设计错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竖起来那天起,就没见它冒过烟。它刚刚诞生就残废了一般,默默伫立在大地上,直指苍穹。也许哪一天,它真能冒出一缕青烟,在这山下,这水边,这风中,真正活一次。
  孟媛穿着一身紧贴在身上的运动衣,优美的身材轮廓分明。高高隆起的乳峰透着浑圆中的丰满,使她的腰更显得纤细。她个头不很高,长得十分匀称,两条腿在她不高的身材中仍显得很修长。她学了八年舞蹈,又当了七年舞蹈老师,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
  她脸上溢出汗,正在认真地指挥着刚刚“组建”的“总统卫队”。
  “立——正!敬礼!”
  她发出口令。十二个身着舞台“军装”的卫士,在她的口令中又一次站齐。
  她挥了一下手,显然还不满意。
  “重来。”
  在她又一次口令声中,十二个人都绷紧了脸,学出一种严肃,挺着胸,站得整整齐齐,但目光是各自寻了各自的。
  “嗨——往哪儿看?眼睛,对,目光要统一。”
  她有点累。这十二个人都是她从她工作过的艺校请来的,一早儿就开始训练。她知道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也许老师对他们说得太多了,竟找不到一个统一的感觉。她有点生气。十二个人至少有二十四个想法,从四十八个角度去考证自己是对的。这也难怪,他们不知道怎样扮演一个“总统卫队”的角色。因为不知道怎样去演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就都觉得累。
  她让大家休息一下,自己坐在了草坪上。她抬着头。
  她喜欢看那座山,那条河。她和贾戈第一次来到这里确定地址的时候,就曾为这山激动,为这水兴奋。规划局的人走了,她和贾戈没有走,来到小河边。太阳在下山和没下山之间,弄出一片朦胧的金色余辉,东边的云飘到山头,便有了绚丽多彩的晚霞。这是一个美妙的黄昏,她和贾戈一同憧憬着明天的梦。这里,将要兴建起一座宏伟的“总统套房大酒店”,她当然激动。她找到原本不知道还有一个在美国的“伯父”,帮贾戈实现了他的梦。她看见贾戈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游起泳来,还朝他招手。
  她也跳下去了。这河床没有滩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她游累了,脚一挨地,竟没踩到在那边明明踩过的河床,一下沉了下去。她使劲蹬了蹬脚,浮出水面,呛了一口水。贾戈笑了。“嗨——这鬼地方怎么搞的?”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喊着。贾戈游过来,拉了她的手,她便浮在贾戈的身上,看他能不能用仰泳带着她走。她和他赤裸的身子时而碰撞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太阳好像从那山头一下就滑下去了。晚霞在燃烧。贾戈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岸边把他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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