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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个人的战争-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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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难看、平常、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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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8)                这个女孩,八岁就读过《红岩》,中学数学统考曾获全县第一,各科成绩在全年级中总是领先,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骄傲?有什么可以堵塞住她年轻嘹亮的声音?

  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但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就是天要塌下来了,从此她背负着她自身重量构成的阴影,步履蹒跚。

  这片阴影就是那件事情,让我从头说起。

  我不知道我写诗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内心的冲动,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也许在一定的时期里,两者都同样强烈,而在另外的阶段,内心的冲动释放掉了,而功利的热情不减,一味地为了寻找出路而写作。当然,到了很多年以后,写作变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种境地。

  当时我发现以写作寻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适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热血沸腾地专程赶回B镇,到县新华书店买回了当时仅有的几本诗集,记得分别是李幼容的《天山放歌》,高红十的《青春颂歌》,还有一本章德益或龙彼得的知青诗集,还有一两本当时的《诗刊》。

  我首先仿照高红十写了一首长诗,叫《远航》,按照我当通讯员积累的投稿的常识把这长诗抄了一式两份寄给N城和地区的文艺刊物。此外还写了一些零散的诗寄给报纸。

  此举自然是失败了。但是这个时期很短,短到几乎没有打击我。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磨炼自己的意志,从长跑到把手伸进烫水里,现在,这种自我锻炼开始结出硕果了。我想不管碰到怎样的挫折,我将不发疯,不放弃,而到最后,我一定会成功的。我想我是多么年轻,我想我是多么坚强,这年轻和坚强像两颗珍贵的宝石,深埋在我的内心,从那里散发出照亮黯淡岁月的虹光。

  我日思夜想,认为应该用一种办法引起编辑的注意。自那次冒雨夜行写了一首《暴风雨》之后,我想到可以写一组十几首这样的诗,十首,十五首,这样也许就会引起编辑的注意了。

  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写了一堆诗,连挎包和扁担之类都写进去了,一时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题目了。我数了数,这些诗一共才九首,离最高目标十五首还差六首,离最低目标十首也还差一首。我想至少要写够十首诗,既然连九首都写了,第十首又有什么难的呢?我又将我看到的认为值得写的事物想了一遍,我发现它们确实被我写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当时我已在大队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自己有一间很小的土屋,我用砖头和门板做成了一张桌子,我就在这上面写诗。正是春天,暖而湿的风从窗口吹来,虫子在鸣叫,清晰而有节奏,青草的气息在门口的墙脚下弥漫。我仿照借来的一本《唐诗三百首》里的五言古诗,写了一首《春夜偶感》,写完后陶醉了一阵,但我很快意识到,夜已深了,这使我焦躁起来。我心里十分明确,仿五言古诗是一种娱乐,只有写能够投稿发表的诗才是工作,而只有工作才能使我心安理得。眼看一个夜晚就要过去了,我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我既没看书,又没有写作,白白闲坐,胡思乱想一晚上,这个糟糕的现状被我的自我谴责弄得越发乱七八糟起来。

  我心浮气躁,胡乱地在诗集中猛翻,试图从中找出灵感。我边翻边想,我一定要写够十首,要成功就要完成每一步计划,一点儿都不能放松。我像一个勤勉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那样想:今晚我一定要再写一首诗,如同今晚一定要再做一次实验一样明确和理性。

  我一遍遍地勉励自己,突然,我翻动着的诗集中有两个字灵性十足地行走到我的眼前:脚印。

  这两个字如同一种神奇的气体,一下使我心静如水,春夜的浮躁和骚动悄然退去,我满怀感动地望着这两个字,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怀抱着它们。本以为一切都已穷尽,现在却看到了这个美妙的形象,啊,脚印,一行行,一只只,深深的,浅浅的,这诗在我堵塞已久的思路面前打开了一条空阔宜人的路,我情不自禁地随之而去,我在自己的纸上一行行地抄着,有我觉得不好的就绕过去,或者自己另想出一个词代替。

  我欣喜地抄写着,一时觉得血液畅通,全身轻盈,就像自己在写诗、在创作时的感觉。我肯定是被自己迷惑住了,我视迷途为正途,充满信心地疾走如飞。

  我飞快地完成了这一抄写,我放下笔,像往常写完一首诗所感觉的那样,既兴奋又有点累,还凭空生出了一种功德圆满的心情。我想我终于跨越了最后的困难,在预定的日子里如期完成了自己的计划,这是我的好运设计的第一步,第一步完成了,以后就会步步跟上。我在心里说:看啊!我是有力量的。

  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所有的诗誊抄了一遍,准备到公社邮电所寄出。誊抄作品是最愉快的时刻,令人想起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正是那种感觉,B镇不产苹果,这使苹果在我们众多的亚热带稀奇古怪的水果中闪烁出一种仙果的光芒,跟一种最大的喜悦联系在一起。但在誊抄《脚印》的时候苹果消失了,我感到了一阵不安,我把别人的原作翻出对照了一遍,除了一些词句,两者的确是太像了。

  我心急火燎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我对自己说:我把别人的一首诗混在我的九首诗中,看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也许编辑选中的将是我的。

  这个荒唐的理由使我手脚麻利心情轻松地朝公社邮电所飞奔而去,路上我不再犹豫,毫无阴影,直到几个月之后事发,我再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人为什么会这样愚蠢呢?

  厚厚的信封从邮箱飞坠而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支利箭开始出发了,它携带着不可变更的事实和不可逆转的时光,永远地出发了,它日夜驶行,朝着它的目的:我的心脏。某一天,它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中我,使我轰然倒地,一蹶不振。

  所有的苹果沉重如铁,统统倾倒在我的头顶。

  N城的岁月也已飞逝而去了,但它最早的闪光总是出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重要的支撑。

  我和我哥哥终于找到了文联大楼,原来我们已经两次从这个大门经过了,文联和《N城文艺》的牌子没有挂在当街,而是挂在院子里的楼里。那是一幢崭新、整齐的五层楼,巍峨这个词又一次从我心中升起,在那次N城之行中,所有的楼房(不论高矮)都巍峨,一切的灯火(不论大小)都辉煌。

  我走进这幢巍峨的五层楼,兴奋而紧张,金色的蜂群在空气中震颤,金色的闪光在白色的墙上和水泥楼梯上闪耀。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文联大楼就是一座宫殿。又黑又瘦的B镇小姑娘在楼梯上一步一探头,很快,她眼前就出现了一些热情微笑的脸。她坐在诗编室里,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说:来了一个写诗的小姑娘,并有人在诗编室探头探脑。诗编室的一位中年编辑一边给她沏茶一边连连问道:你第一次出远门吧?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本来要去接你的,你妈妈放心吗?不放心?我来给她挂一个长途电话,等会你还能跟你妈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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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9)                他立即到走廊里挂电话,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大声说我母亲的名字:文章的章,珍珠的珍。过一会儿他进来说:你妈妈不在,我托你们县的总机转告她,说你已经平安来到了,请她放心。

  紧接着来了一个个子很高大、肤色黑黑的人,一进门就说:来了吗?作者来了吗?编辑连忙说:这就是组诗的作者多米。又对我说:这是我们的主编刘昭衡。刘主编说:快坐快坐,很年轻啊!你多大了?

  我说:十九岁。

  刘又问:你怎么这么黑?劳动晒的吗?

  我说:是天生的。

  大家都笑。刘又一连串地问: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多米是你的真名吗?在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我也一连串地答道:我三岁的时候我爸爸就不在了,妈妈在医院工作,多米是我的真名,一直在B镇上学,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读过《唐诗三百首》(我拣了这本最响亮的书说了出来)。

  刘主编兴致很好地说:那天没事,我转到这里,问老罗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稿子,老罗说新来了一些,都堆在这里,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就手翻了翻,就看到了你的组诗,我一看,这就是好诗啊!很不简单,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我一想,就让老罗打长话把你找来了。

  老罗搓着手说:是啊是啊,让作者来改稿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听见我的心脏充满了呼呼作响迎风飘舞的气体,它们从我的体内奔涌而出,像向日葵一样围绕着那黝黑而富有雕塑感的脸。我在心里使劲想道,刘主编就是我的恩人,我将永远记住他。在我的心目中,刘简直就像一只神仙伸出的手,把我从遥远偏僻的B镇的泥土中一把拎出来,我无法判断我的诗句,这个神奇的刘主编,他吹了一口气,我的诗顷刻晶莹透亮地在N城的天空中飞舞。

  刘高兴地领我从三楼到四楼又到五楼,他边走边说我带你见见文联领导,他带我走进一间又一间屋子,我听到了一些陌生的头衔(如党组书记、秘书长、文联主席等等)和奇怪的名字(大概是笔名),老头子们大概刚刚恢复工作,一个个又老又精神,老而弥坚(这是我后来学到的词),他们和蔼而亲切地望着我说:好,好,这么年轻。他们问我一些相同的问题:父母亲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会写诗?在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这些问题像一些彩色的气球,悬浮在我的头顶,我走进哪间屋子它们就飘到哪间屋子,我像一个熟练的弹球手,气球一只只地落到我的鼻子尖前,我依次将它们一一弹回到空中,周围的人说:不错,不简单。

  啊啊,它们在空中跳动的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灿烂,繁花似锦的气球们,被我弹碰发出的“噗噗”声悦耳动听,我的指尖触及那富有弹性的触面,那颤动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

  刘说:你来的车票都拿去报销吧,等会老罗带你去,你就住文联招待所吧,就在这院子里,食宿老罗会给你安排。他走到走廊的窗口,冲窗下的一幢宿舍指指,说:我家就在下面,一楼,有空你来玩。

  刘领着我一路从五楼到四楼到三楼,他说:多米,N城你没来过,你先玩两天吧,我们这里刚分来一个复旦的毕业生,是你的B镇老乡,下午让他领你去看电影。

  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说:我还要改稿,先把稿子改了再去玩。

  刘笑笑说:稿子不用改了,小样都出来了,你先到我办公室看看。

  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其他的惊喜之后雍容地来到,像幽蓝的天空上一些先至的焰火尚未消散,一朵大而丰满的焰火横空出世,在空中绽放,它们一朵朵落在我的头上,把我的心里填得满满的。我跟到刘的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正摊着一溜长长的白纸,大小既不像杂志又不像书。刘拿起其中的一条指点给我看:看你的诗,这下成了铅字了,高兴吧?我们选了四首。

  我在那条长窄的白纸上看到变成了铅字的自己的名字。署名用了我的本名,投稿时我本来是用了一个笔名的。刘说:我帮你把名字改过来了,怎么样?你的名字很好的呀!我看到平日里无数次手写的名字穿上了铅字的外衣端立在刘主编的桌上,一时觉得心里有许多的感动,我想哪怕我现在马上死了,我的名字已印在了杂志上,变成了黑色的精灵,分散在许多个地方,它们会比我存在得更长久,我想我这一生竟没有白过,有一种壮志已酬的心情。

  我接着看自己的诗,第一首就是《暴风雨》,最后一首才是《脚印》,这使我大大地放下了心,这个次序使我认为,我的诗比那首别人的好。我一行行地看下去,第一行铅字的诗行如同一根魔棍,我的眼睛一触及它,我的四周和我的内心顷刻寂静下来,像被这诗行吸到了另一个空间,那些诗句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确实写过它们,陌生的是我从未觉得它们有这么好。我被它们深深地吸引和感动,我的眼前和耳边满是另一种雷鸣电闪和随风飞舞的事物。

  我的视线十分自觉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经触碰到《脚印》,又立即往回走,就像一个老实人在邻居的栅栏跟前收回自己的脚步。我把自己的诗看了两三遍,越看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丢失的东西在N城重新被找回,这件珍宝洗去了尘土焕发出光泽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惊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练已久的戏,本来是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分段分场地排练,看不出光彩和激动,所有闪光的东西都被平凡的服饰遮盖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妆,穿上了戏服,该红的红,该绿的绿,灯光一打,熠熠生辉,乐队一伴,万物噤声,华丽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说不出的好。

  我就这样沉浸在再生的诗句中,就这样,我错过了声明那首诗是别人的作品的机会,也许我一时想不到,因为我在别人的栅栏前总是及时地退回,竟没有想及此事;也许我出自自尊(?),不知该怎么说,索性随它去;也许迟疑之间就失去了勇气和机会。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发表的四首诗中袭用了别人的一首。我觉得此事十分糊涂。

  我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这个错误影响了我的一生。当年那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就像一张狡猾的人脸在总编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它,它不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

  老罗说你先到财务科买饭票。卖饭票的中年妇女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写诗很厉害的小姑娘吗?

  B镇的口语中没有“厉害”这个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书面语,我从未用过这个词,我警惕地看着她问:“厉害”是什么意思?她说:“厉害”就是写得好的意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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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0)                我心满意足地拿着饭票走到一楼的前厅,看见刘主编正在招呼一个年轻人,他说:多米,这是你的老乡小何,复旦毕业的,下午他带你去看电影。小何白白的,学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普通话,一点儿也不像B镇人,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他便找来一辆崭新的公车,让我下午在门口等他。小何始终没跟我说一句有关家乡的话,这使我觉得他不太热情。

  下午我骑着一辆就我的个子来说较高的自行车跟在小何后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虽然车技不错,能单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骑车,但N城的车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适应,我紧张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车和行人,一抬头,小何已经骑出很远了,他一点儿都想不到要领我,我既要紧张地骑车,又要顾着在遥远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群中极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满头大汗才又找着他,我最担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弯之前失去目标。

  最惊心动魄的是过N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在B镇,只有岸低水缓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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