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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个人的战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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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目标。

  最惊心动魄的是过N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在B镇,只有岸低水缓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条供人步行的木桥,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并且因一九五八年伟大领袖在江中冬泳而闻名全国,江面上雄踞一条能并排开过五辆汽车的钢筋水泥大桥,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飞渡,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梦境。特别是在夜晚(当天晚上仍由小何领我过江看文艺演出),桥面的灯呈弧形悬浮在黑暗的空中,连成一道薄光闪烁神秘莫测的通天之桥。

  我看见小何已经上了桥,但我面前还横着一条横街,人车之流汹涌而过,我跳下车,推车步行着寻找空隙,我一点点地在人流中浮动着,一边寻找越走越远的小何,我绝望地看到他的头发在桥面上一闪就不见了。在如此危险如此奇峻的地势中唯一认识的人消失了,我感到万分的孤独,N城的敌意渗透在汹涌的人流中,变得铺天盖地,我觉得我快要被淹没了,我拼命突围,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我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冲出去。

  等我到达桥头,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惊吓并且疲惫的身心中,把这平缓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汹涌澎湃,浪涛滚滚。我上了桥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桥对面的尽头等得不耐烦了,我心一横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在桥上骑车,巨大的悬空感立刻吞没了我,身下深处是河流,桥梁已是悬空,人骑在车上又隔了一层,这两层的悬空感像一根绳子把我从头顶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乱动,我全身的感觉都在车轮上,那窄窄的只有两指宽的宽度紧贴着桥面,载我从桥上驶过。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N城总是给我震惊。

  震惊是一种雄大的力量,震惊比没有震惊好。后来我在N城居住了整整八年,我对N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我觉得N城的车站是这样小,街道是这样窄,河流是这样浊,桥是这么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丽动听的雷声在十九岁的初夏已滚滚远去,无处可寻,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静。

  也许我应该感谢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气,事实上,时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个潇洒年轻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如果他稍有一点虚荣心,一定是不愿意身边有一位从乡下来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着,他一定是离得远远的,让人看不出他跟这个女孩有一点点关系,不然他不仅脸上无光,连女朋友也会鄙视他的。

  小何没有长一双火眼金睛,让我原谅他。我生命中的那双眼睛还没有到来,也许时至今日,也还是没有到来。那双眼睛能引发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时候看我,我永远美丽、永远年轻、富于才华、充满活力。那双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辉映,那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好!

  谁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来呢?那就是刘。谁能重视这些虚空的只有写在纸上才能显形的流动之气呢?那就是刘。所以,刘永远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阳光。

  我去看的那场电影是《林则徐》,我一写到此,眼前立即出现那些壮怀激烈的火把们,我本来就是一个超级影迷,这使我连日的汹涌激情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泪流满面,我完全忘记了小何以及N江。散场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地骑着车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脑子里满是电影里的场面,我骑上桥面。顿时八面来风,将我的头发高高飘起,我顿觉身轻如燕,来时的困顿紧张全都消失了。

  我在这种亢奋状态中回到文联大院,既不饿,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这种时候,我知道,我要写作了。

  我一气写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诗稿就跑到刘主编家。刘有些意外,说:这么快你就写出这么长的诗来了?他很快把诗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动地说:多米,这次考试通过了,你知道吗?这次叫你来,不是来改稿的,一个小女孩写出这样水平的诗,好多人都不相信,说要考察考察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来。

  我一时有些发愣,心想:原来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别人的诗像一个鬼魅在门角一闪,我没理会它,它于是消失在刘的书桌底下了。

  刘说,我很喜欢有才气的女孩子,我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又说:我的大儿子也写诗,我拿给你看看。他拿出一本杂志让我看,他指点着说:他的才气不如你啊!你关键是要坚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结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样,打老婆,我们有的女作者就这样毁了,我是很同情妇女的,女作者要成长起来很不容易。

  刘的话我听得声声入耳,我在心里使劲说:我将永远不结婚,永远写诗,直到我死。

  我又听见刘说:你到阳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种很奇妙的花正好开了。我立即又雀跃着跟到阳台,刘指着一朵半开的花问我:这是什么花,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刘高兴地说:这就是昙花呀!有个成语叫昙花一现你不知道吗?我说知道,只是没见过昙花。我又问,这花真的只能开一小会儿吗?刘说:怎么不是,下午你再来它就垂着头闭上了,再也不开了。

  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说:我来写一首诗吧。刘立即递给我纸和笔,我很快写成了一首十几行的诗,纸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动。刘看了这首临场之作,立即抓起诗稿兴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去了,就好像这首诗是他写出来的一样。

  多年过去,我的恩师已经不知去向,那个清晨的光晕长时间地保佑着我。两个月后抄袭之事事发,刘昭衡主编没有采取使我难堪、使我无地自容的做法,只是来了一封信,让我以后在参考(是参考而不是抄袭,这是两个温暖的字,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才能进入那个结缀着我的珍宝的N城的清晨,在那里我意气风发,衣襟飘扬)别人的诗作的时候一定要说明,信中充满了安抚之词。信中说: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信是以编辑部的名义写的,但我觉得每一句都是刘的话,事隔多年,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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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1)                刘昭衡,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个名字。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N城,一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刘,在楼梯口遇到老罗,他告诉我刘主编已调离刊物,到通志馆去了。后来我又到通志馆找过他,他正好下乡搞调查了,没见着。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N城,回海南老家了。(刘是海南人,但我从未见过海南有他这样身材的,可以用伟岸来形容,听说他在海口的一个什么办事处,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在十九岁,在N城,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静的原野上,那里满是绿色柔软的草和细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洁净,有一种纯金般的口哨终日缭绕,好运如白马,从寂静草原的深处向我走来,一匹,又一匹。

  一切都如同梦境。

  其中的一匹马是谁?是电影厂。

  电影厂恰恰是那个B镇女孩的神话与梦境。在十九岁,一步就跨进了神话,骑在白如积雪的马背上远去。

  让我告诉你,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就是我到N城改稿的第二天,刘带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绍说这是电影厂的编剧,刚从北京调来的。此人高瘦,白,穿着一件细细的浅绿线格子短袖衬衣,我从未见过男人穿这样的衣服,觉得十分新鲜。我想:啊,这是从北京来的,我注意到他的宽大的裤子上有一小块补丁,无论在B镇还是在N城,知识阶层的男人都是极少穿这种补丁的裤子的,即使有补丁,也是千方百计补在暗处,不像这样正面地补上去,这使我肃然起敬,我再次意识到,这人如此特别,皆因为他来自北京。

  这个人,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轨道,使我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

  后来我上了大学,暑假时到N城,我到他在电影厂的宿舍拜访,他除了一面墙的书柜以外,只有一只破旧的沙发,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纸箱或粗糙的木箱(装肥皂的那种)里,他说他几乎每顿都吃面条,因为吃饭太浪费时间了。后来我大学毕业,也大量买书,吃面条,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模仿,但这种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觉得,我是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

  现在,我给他取一个名字,叫他宋。

  宋在刘主编介绍我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这一套我在N城的几天里已经熟悉了(在B镇,我从未跟人握过手,根本就是中学生一个,握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个瞬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又开眼,又新奇,同时我感到,宋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人。我在心里说:他的风度多好啊!从北京来的。

  宋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普通话特别标准。其实那只是我的错觉,宋的湖北口音极重,不用细听就能听出来,在B镇长大的女孩孤陋寡闻,以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话都是标准音。

  宋问:你读过什么书?我说《唐诗三百首》。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这个问题,我本以为宋不会再问同样的话,这句业已陈旧的话从他的带有北京感觉的普通话中走出,像在春夏过渡的时候,一个熟人换了一身爽目的夏装,使你眼睛一亮,觉得又新奇又亲切。我于是愉快地回答:《唐诗三百首》。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立刻感到,这个《唐诗三百首》与以前的《唐诗三百首》不是同一本书,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诗三百首》。

  宋又问:你喜欢那里面的什么诗呢?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鲜的问题,这种新鲜正是我兴奋地期待着的。我立即说:《行路难》。我同时又觉得有点儿心虚,因为我喜欢的只是这个题目,一个少女发愁地想:行路是多么艰难啊!难于上青天,她的理解就是这样,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剥个大概,但她喜欢这个题目,认为这三个字既悲壮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说:哦,这是李白的名篇,让我背给你听。

  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带进了崎岖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还要与我讨论深奥的问题。我紧张而努力地倾听他的背诵,诘屈聱牙的诗句像一片乱石丛生的洞穴,宋的声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听不懂的字词所摇曳,在一团黑暗中闪闪烁烁,我跟在宋的身后,止步不前。

  他问:我背的差不离吧?

  我盲目地点点头。

  他又问:基本上没错吧?

  我点点头然后老实地说:我没听出来。

  他兴奋起来问:你还喜欢什么诗?白居易的《长恨歌》你喜欢吗?

  我仍盲目地点头。宋说:这个我更熟一点儿。他就流利地、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我懵懂地听着,某些熟悉的词句在我的混沌中闪过,像星星点点的烛火。接着他又背了《琵琶行》等,兴致很好。

  后来他问我是否喜欢外国诗歌,我说我不知道外国诗歌是怎样的,我从未读过。他说你一定要读一些外国诗歌,不然太可惜了。他说我向你介绍一位俄罗斯诗人,叫普希金,他的诗非常好,我给你朗诵他的《致大海》。

  这个题目使宋的目光一下变得深远起来,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推到了大海的边上,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些事物,而不是我。

  我听见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诵出那些奇妙的句子: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别离时的呼唤,

  我现在最后一次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

  这些平白的句子犹如坦途,令我从崎岖的洞穴一下走进空阔的岸边,那里有海和风,美的元素。宋的声音造成了另一个空间,我不由自主地步入其中。

  我第一次知道,外国诗是这样的,又明白,又深情。宋不会知道,在那个时刻,他站在了启蒙者的位置,在以后的所有日子中,每当遇到启蒙者这个词,宋的格子短袖衬衣就会在我的眼前飘动。

  宋念过了诗,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在适当的时间得体地离开了。N城的其他事情蜂拥而来,像波浪一样掩盖了面前的事情,对于与宋的见面所埋下的伏笔我一无所知。

  回到B镇,N城之行像梦一样地消散了,在六月晴朗的天空中,关于考试上大学的消息如雷声滚滚,由远而近,越来越真切。

  多年以后,多米从外省来到北京当记者,住在一位终生不嫁的老处女家里。那时她刚刚从一场失败的爱情中挣扎出来,远走他乡就是为了忘记过去的一切。多米在京城谁也不认识,她漠然而孤独地出现在不同的会议和陌生的人流中,她从不涉足社交场合,星期六和星期日,总是跟老处女(她称她为老师)两人在幽暗的室内对坐。她们总是把窗帘放下,这两个人同样不适应强烈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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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2)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想到应该写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这个念头像一朵清丽无比的大花穿过蒙蒙的雨夜来到她的窗前。

  这肯定跟雨夜有关。雨夜比明朗的夜晚有更深厚的内容,雨点敲击万物的声音使人不由得越来越深地陷入回忆。而这正是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

  多米听见老师说:一下雨你就心事重重。

  关于多米从外省到京城的曲折经历,梅琚从来没有问过她。

  梅琚就是多米称为老师的那个女人。梅琚年龄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容貌美丽而冰冷,她终生未婚,身材保养得很好,乳房仍然坚挺,这使多米感到十分吃惊。

  梅琚独自住着两居室,她所有的窗子都用一种蓝底白花的家织粗布作窗帘。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窗帘总是低垂,室内阴凉而幽暗。

  镜子很多。

  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是一面半边墙大的镜子,如同剧场后台的化妆室。

  落地的穿衣镜。

  梳妆镜。某个墙角放着巴掌宽的长条镜子。

  你在室内的任何地方都会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你。你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自己正站在对面。

  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镜子前入定,她的脸上贴满了黄瓜皮或苹果皮,只露出一双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个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间里。

  每当回到梅琚家,多米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超常的时空中,这是一个迷宫,又是众多幻象聚集的地方。有时梅琚终日不说一句话,她穿衣、梳头、描眉、吃简单的饭、上厕所、洗澡,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就像梦游中,灵魂在千里之外,多年之前。

  多米想,梅琚也许正是在回忆往事,她沉浸在镜子里头,镜子犹如一扇奇异而窄长的门,遁门而入,可以到达另一层时空。

  梅琚对镜而坐的时候对多米视而不见,多米生活在寂静而多镜的空间,久而久之,她发现,每当她回到这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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