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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盲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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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有这样美丽的太太呢!假如我的面貌稍会平正一点,那不是比较有资格接受微翠高贵的爱情么?在微翠,她一想到自己就会说:“亲爱的,假如我不是盲目,那不是更值得你爱我,也更可以使我多爱你么?”这意思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觉得自己的不足,而感到对方的过多。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生活背景永远隐潜着自卑的综错,这自卑的综错使我们更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但也使我们自己有一种奇怪的内疚。 
  这虽是一种矛盾,但并不明显,我们的生活总是使我们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而忘去自己,只有不想到自己,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有伊甸园一般的幸福。 
  在幸福的生活中,日子是多么容易消逝呀。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一过,又是春天降临了。 
  就在我们结婚一年后的春天,一件像镜子一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出现,这不但使我不断的意识到自己,而也使微翠时时意识到自己了。 
  人类的幸福是上苍所安排,而破坏幸福的则还是自己。 
  但是这一切竟就是命运!
盲恋十一 
  春天,每一瓣云都舞着美丽的舞蹈,每一粒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每一株树木都吐露活跃的生趣,每一只鸟都唱着悦耳的歌曲;阳光是和缓的熨贴,轻风是温柔的抚拂,乡野是一片碧绿,但田垅间有金黄的雪里红,有紫色的萝意,村头村尾的矮墙上都伸着高高低低的桃枝,桃枝上是重重叠叠的花朵,有白,有红,有粉红。我们院里的草花,也都发芽,抽叶,轻弱的花茎满载着小小的花粒,一朵两朵轻紫淡红的小花都是娇洁鲜艳,微翠总是爱用嘴唇去感觉这些天鹅绒一般的花瓣,一面夸赞造物的奇妙。 
  天气是和暖了,微翠已经换上春装,短袖里露出她象牙琢成般的手臂,这象征着夏天的降临;苏州郊外有不少荷塘,一到夏天乡下就来叫卖素白的莲藕,而短袖的微翠永远有这样的想象。 
  心庄来信说,春假又快到,这次她将带一种“惊奇”来看我们,她叫我们猜是“什么”? 
  我猜是食物,一定是微翠所爱吃的美洲葡萄。我在信里曾经说起过。 
  微翠猜是花,一定是心庄从张家搬两珠兰来。心庄来信曾经提到张家花园里有了珠兰的事情。 
  我猜也许是书,心庄知道我们买不到,所以带给我们。不用说,这一年中我是常常托她代我买书的。 
  最后微翠猜是人。 
  “人?”我奇怪了,微翠怎么会猜到“人”,我说:“人有什么可使我们惊奇的。”但蓦然我想到微翠的弟弟们,我说:“也许她同你弟弟们,或者张世眉他们一同来玩。” 
  “不会的,”微翠露着聪敏的微笑说:“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她一定有男朋友了,这次她要带来给我们看看。” 
  “你真聪敏!”我说:“一定是的,她也是该有男朋友的时候了。……” 
  心庄并没有告诉我们哪一天来,但是我们知道她这几天一定可以到了。一有敲门声我们就想到她。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在写稿,微翠在打绒线,我们装在门上的拉铃响了。微翠说: 
  “这一定是心庄!” 
  她说着就去开门,不多一会,我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响亮的声音,我放下工作,静静的听他对微翠的招呼。 
  “微翠,啊,微翠!”这声音不是世眉,也不是她其他的兄弟,但无疑的,他是同微翠很熟的。我听他们关上门,我听他们一面说一面进来。 
  于是我看到微翠同一个男人进来了。他一手拥着微翠,一手挽着心庄,一面不断的同微翠讲话。 
  我心中马上想到这是世发,而似乎是同时的,我心中也涌起了一种奇怪的妒忌。
心庄见到我,就同我招呼,马上拉世发同我介绍,她说: 
  “这就是陆梦放先生;张世发先生。” 
  世发真是一个俊逸的男子,他身材高高的,有一头黑漆浓郁的头发,近乎长方形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平正的嘴微露着洁白整齐的前齿;他是活泼的,有生气的,精力充沛,经常挂着笑容的一种人;他穿一套剪裁得非常合身的西装,臂上还夹着一件雨衣。在心庄介绍后,他用飘逸的姿态把雨衣抛在一把椅子上,过来同我握手,他的握手非常诚恳,眼睛注视着我,我知道他的眼光一点没有轻视我的地方,但我在他漂亮的动作与诚恳的眼光里,看到了我自己的丑陋与猥琐。 
  他站在我面前几乎比我高半个头,我是屈背的,且有一个太大的肚子;在一切不合比例的配合中,我的手是纤巧软弱的,当我握到他壮健结实的手时,我意识到我真是一个卑屑的动物了。 
  他使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他使我不断的看到自己。 
  我们大家坐下,在谈话之中,我注意世发的一举一动,潇洒的动作,清晰而有情感的对白,几乎没有一点不是使我自惭形秽。在我偶尔把他同徽翠看成一组时,我马上就有羡慕与嫉妒的情绪。我很少说话,但是我尽量保持愉快的表情陪坐着。起初世发同微翠谈过去的事情,我当然无法插嘴;后来世发着我冷落,他就谈到了他法国的生活。 
  世发是可爱的,他没有一点点骄傲与自大,他尊敬我们家庭也尊敬我,他很自然,也很诚恳,但是我看出他与微翠的感情,而在微翠的浅笑微颦之中,我也看出她是多么羡慕世发与敬爱世发的。 
于是,谈话转入了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了。 
  世发谈到与他同船到中国来的有一个奥大利的眼科专家,叫显美微资,他是专来调查考察研究东方的眼疾的,大概在红十字会医院要有三个月的时间应诊。在船上,世发曾经同他谈到微翠的盲目,他表示愿意看看。世发于是要微翠到上海给那位医生检查一次。最后他征求我的意思似地说: 
  “陆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再好没有,”我说:“假如能够医治,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这句话当然没有经过什么思索,微翠可马上兴奋起来,她说: 
  “真的?你以为我的视觉真可以恢复么?” 
  “自然还不知道,但是检查检查没有害处的。”我说。 
  “啊,我要是也像你们一样可以看见是多么好呢?我可以看见你,看见三哥,看见爸爸,看见心庄,看见每一个人;我可以看见云,看见雪,看见风,看见每一种我抚摸过的花朵,看见我生活在里面的家,家里的每一样东西。而且我可以看见你的作品,我希望我可以读,即使我不能读,我也可以看着你读给我听……”她说着把手摸到世发的手上,世发握着她的手说: 
  “啊!微翠,你这样说起话来,竟完全同以前小时候一样,像是在做诗。” 
  但是心庄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最后地忽然说: 
  “你真的想看见这世界么?” 
  “为什么不?”世发插嘴说:“每一个盲目的孩子都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这世界的。” 
  “但是,……”心庄说着忽然不说下去了。 
  “什么?”世发问。 
  “但是,……我觉得微翠这样不是很幸福了么?”心庄说着似乎怕我发觉什么似的,她看了我一眼。 
  自然,我是早就意识到了,我自从说出赞同的意见后就已经意识到了。假如微翠看到我丑怪的人形,知道她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丑怪的动物时,她难道还会爱我么?这是我早就意识到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为怕微翠看见我的丑陋,而叫她放弃恢复光明的机会。 
  心庄的话似乎也使世发有所感觉,但是他敏捷的言词马上转了方向,他的聪敏与活泼,始终没有使我们谈话因此阻塞。 
  不用说,微翠的恢复视觉,是微翠生命中的大事,也是我与我们家庭中的大事。我虽然不想因我妨碍微翠,但是我不敢说我毫不自私,假如要我来决定,我是动摇的。 
  微翠呢,一瞬间前的兴奋已经过去,很明显的,心庄的话使她想到她所听到的我的丑怪了。叫她决定,她也是动摇的。
虽是动摇,但没有一个人在反对微翠就医,这原因是心庄与微翠都不愿意使我知道在指我的丑怪,而我则不愿意表示我的自私;大家似乎对这问题无法再发表意见。 
  于是世发就用轻便的态度婉转而可爱的词令说: 
  “你们大家不要太乐观,如果要动手术,太危险,而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我觉得我们也还要从长考虑的。那是以后的事情。” 
  世发说完了看看表,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了,他要我们一同到外面去吃饭,吃了饭一同去玩玩。可是微翠要他们在家里吃便饭,说饭后可以大家坐马车去跑跑。他们赞同了,微翠就去厨房。 
  饭后,我们四个人就到郊外坐了马车兜许多地方,这是我与微翠第一次出游,因为微翠高兴,我也就随同着,世发总是有能力使我们空气非常愉快,他似乎想使微翠忘去自己是盲女,也想使我忘去我自己丑怪的形状。我不知道微翠怎么样,在我,我则时时感到自己的猥琐,尤其当世发用轻捷的姿态招呼微翠与心庄,我感到我自己真是一个笨拙的男子。 
  晚上,我们在外面吃饭,我是东道主,自然应当我付帐,但是世发还是占先付了。我不知道他与我年龄相差多少,但在整个过程中,他总是当我是老弱的长辈一样的。饭后,他伴我们回家,心庄也住在我们家里,世发自己则回到城里,他是住在旅馆的。 
  世发去了以后,空气沉静下来,我们喝了点茶,微翠突然提起了大家已经忘了许久的她的就医的问题,可是,我像下意识怕提起这个事情,竟用话支吾了过去,我提议听一回唱片,但当唱了一会唱片,刚刚停止的时候,微翠又提到这个问题,我说:
“现在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检验以后再说不好么?” 
  接着我就提议就寝,心庄经过火车上的颠簸与一天的盘桓,事实上也疲倦了。她离开我们后,我与微翠也回到房里。 
  可是,在我平静的生活中,今天真是一个太大的波澜,它使我在床上许久后竟还不能入睡;微翠在我的身边一点没有动静 ,我想她一定因今天应酬吃饭郊游而疲倦,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但谁知隔了许久,当我似乎朦胧想入睡的时候,她忽然微喟一声,偎依着我的胸怀,突然说: 
  “你真是赞成我去检验么?”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始终没有忘去这问题,事实上这问题在她是很大的,因为这关联她一直想有而不敢想有的幸福;因为这是一个将在她生命上起了革命的变化的问题。我当时就说: 
  “自然,我自然赞成你去检验的。怎么?你一直没有睡着?” 
  “假如我可以恢复视觉,你说这于我们是幸福么?”她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地问。 
  “幸福这东西很难讲,”我说:“但既然上苍给每个人都有视觉,他也应当给你的,是不?” 
  “也许上苍不给我视觉,就是要叫我来爱你的。” 
  “那么,这在你检验以后就知道了,”我说:“如果你是可医治的,那么上苍也许是要你……”我想说的是“不再爱我”,但是我没有说出,我踌躇起来。可是微翠竟接下去了,她说: 
  “要我证明我爱你是没有条件的,要我有多一种感觉来爱你,来帮助你。” 
  “也许。”我说,但是我心里是矛盾的。 
  微翠忽然露出无邪的笑容说: 
  “你说我如果可以重见光明,第一个想看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自己。”她说:“你们都称赞我美丽,但是这究竟是否为要安慰我,使我在这方面有自尊以补偿我盲目的自卑呢?我希望我可以看见自己。” 
  “这是当然的?你想看看自己;可是一个可以看到自己的人,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青春也会看到自己的衰老;你是美丽的,但我是丑陋的;你要看到美丽也必须看到丑陋,你可以看到灿烂的春天,也必须看到凄凉的秋景,你可以看到光明但也必须看到黑暗,没有视觉的体验可以对万象有永常的新鲜。”
“那么你是不希望我恢复视觉了?”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抚着她的手臂说:“我只是说视觉会带给你幸福,也会带给你痛苦就是。” 
  “那么我,我也不去检验了。”她说。 
  “为什么?” 
  “如果我不求重明,我何必去检验呢?” 
  “微翠,如果我的话使你不想重明,那么我的话就说错了。这悠长的黑暗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在陪伴你,是你一个人在摸索,是你一个人在感受,是你一个人独自在体验你所没有看见的世界,那么,你就该凭你自己来决定一切,不应该让任何人的话来影响你。” 
  半晌,微翠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在思索,我也没有惊扰她。最后她说: 
  “但是,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你已经做了我的眼睛,你给我一切我视觉所不及的世界,那么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不过,这也使我爱你不能够做到你爱我的程度,你给我太多,我给你就太少了,在爱你的世界中,我缺少一个视觉,如果我有视觉,我一定可以更多的爱你了。” 
  “也许,也许我给你的多于你给我的,但你给我的远比我给你的贵重。”我说:“上苍叫每个人有视觉,叫每个人可以看到美丽的世界;他独独不叫你有视觉,也许是因为你太美了,他不要你看见自己的美丽,所以他叫我侍奉你,而叫你把美给我。”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恢复自己的视觉呢?”她忽然说:“但这是不是说我在恢复视觉以后,我有更多的美丽奉献给你呢?”
“没有疑问的你会更美丽。自你有生以来,没有人不以为,假如你不是盲女的话,你的美丽会是十全十美的,我当初也会这样想过,我想:‘为什么要让这样美丽的仙女盲目呢?假如她不是盲目,她不是十全十美了么?’我甚至祈求可以把我的视觉给你,我本是一个丑陋的生命,没有视觉,或没有生命都没有关系。我只有在爱你以后,才发现我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也只有在被你爱了以后,我才觉得我视觉在我丑陋生命中是有价值与意义的。但自从我同你生活在一起以后,我逐渐觉得,我们要求人间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是不对的,你,就因为你是盲目,所以你的感觉可以这样灵敏,你的灵魂可以这样高贵,你的意念可以这样无邪,你的笑容可以这样天真,你的风度可以这样平静自然,你的心地可以有如许的容纳与谦虚,你的生命可以这样淡泊与宁静。如果你也是一个有视觉的人,那你就不再同我们常人有分别,一切外界的庸俗与污秽会从你眼睛侵入你的心灵,你也会同世俗的人一样,有虚荣有好胜,你会鄙视一切不如你的人,你会势利,你也许对你自己的美丽有狂妄的骄傲;这样你灵敏的感觉马上会滞钝,你高贵的灵魂也会变成鄙俗,你的意念不能再保持无邪,你的笑容也不能再保持天真,而你将整天惶急不安,有羡慕有妒嫉有仇恨,你的心地会变成偏狭浅窄,你无法保持平静自然的风度,你的生命不再能淡泊宁静,你马上会从仙子变成了凡人,而你一尘不染的眉宇将失去清朗,你永远年青的额角频添皱纹……”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微翠忽然呜咽着说:“假如这是真的,我愿意我保持我的盲目。” 
  可是,我马上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不对的。我所说的虽是我自己真实的感觉,但在现在这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场合,如我说出来,那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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