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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盲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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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马上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不对的。我所说的虽是我自己真实的感觉,但在现在这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场合,如我说出来,那不就表示我的自私么?不是因为我下意识的要占有微翠,怕她看到我的丑陋,所以要她永远盲目么?我觉得我是多么卑鄙,我在内疚之中使我想改正我的态度,我说: 
  “但是,亲爱的,如果上苍要你恢复视觉的话,这就是要你灵魂来受视觉罪恶的试验了;你不是常人,这许多年来,你已经锻炼成你灵魂的高贵,你应当有自信,视觉无法改变你灵魂的真善与美丽,你会永远保持你已有的自己的,是不是?不要懦弱,亲爱的。也许这正是一个培养你成高贵的灵魂的试验,躲避这个试验,不正是招认你的灵魂也同任何的女人一样么?” 
  微翠没有说话,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有点颤动。 
  “好在现在只是检验,我们何必讨论这么远呢?也许是无法医治的也说不一定。”我说: 
  “太晚了,早点睡吧,不要再想这些了。” 

盲恋十二 
  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天,第三天我们四个人就到了上海,我们都到了虹桥路。这是我别离了整整一年的旧址。白杨像是高了不少,珠兰开得正盛,红花绿草鲜艳如故,一切都是春天;我望着楼上的阳台,想到第一次见到微翠时的情形,觉得我们的爱情始终是新鲜如春,我有说不出的快慰。 
  第一个欢迎我的是拉茜,它长大了不少,但没有忘我。张先生好像又老了些,他很高兴地会见我们。其他的人当然都是旧友,个个都给我许多温暖的招呼。 
  我原先住的房间现在是世发的房间,所以他们为我在张老先生书房里设了一个卧铺;做翠住楼上,心庄的春假未满,所以也没有去学校。 
  当天我们在忙碌紊乱之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预定第二天陪微翠去检验眼睛。这原是我们来上海的目的,在微翠该有很紧张的心理,但在我倒觉得是必然的该行的事情。 
  但是,在晚上,当女眷们已经上楼以后,宁静的楼下只剩了我与世发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心理有一种奇怪的感触。这黝黑的花园,寂寞的客厅与滞缓的钟声总使我与记忆的过去有一种时间上的隔阂。当时我告诉世发,说我与微翠常常在不开灯光的客厅中谈得很晚或者静静的听我的唱片,世发就邀我到他的房间去坐坐。 
世发的房间已完全改变了我原来的布置,顶使我吃惊的是里面多了一个衣橱,衣橱的门上是一面很大的镜子,我突然看到了我丑怪的容貌与畸形的身躯,我的头顶是三角形的,脖子粗短,两肩斜削,胸部内陷,肚子外凸,我的人不算矮,但是身躯奇长而两腿奇短,一切都不是一个人型的比例。我每每意识到自己的丑怪,但在一直避免镜子的生活中,我也不曾想到我是一个丑怪得完全不像人的动物。我在俊秀的世发面前,使我觉得他是一个高贵的天使而我是一个污秽不堪的魔鬼。他的头发是秀美的,脸部清朗如明月,身躯灵健活泼,混身都是青春;他是一只垂在树上的柠檬,而我则是烂在地上的橘子;他穿一件米色的毛衣,棕色的袜子,衬衫敞着,露出昂然的颈项,态度自然,动作潇洒,活像是一只悠然挺立在湖边的仙鹤,而我,我像一只从泥潭中很吃力的爬挖出来的乌龟。我们年龄应当相差不多,但是看起来他代表的是青春,而我代表的正是衰老,怪不得在我们苏州郊游的时候,他会把我当作老弱来看顾我了。 
  在他的房内没有坐多久,我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假如微翠的视觉会恢复,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怪物,那么她怎么还能够高兴呢?这也许是不关爱情的。我难道不爱自己,但是我竟无法不厌憎我的丑怪! 
  人类的“利他”的动念,往往是冲动的,譬如我们看孩子下水,舍身去救他,都是在匆忙之中,没有想到自己。等冷静下来,想到自己以后,自私的念头就会掩盖了“利他”的动念。我的下意识尽管有自私自利的意识,但截止现在,我的意念还是“利他”的道德优于“自私”,但如今,在当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后,我的心灵就完全被我自私心所控制了。如果我还可以有微翠的话,唯一的希望就是明天检验的结果是无法医治才好。假如她真是可以恢复光明,那么她决不会要我,我们的爱情算是完了,我的天才,我的生命一切都是完了。
即使我可以相信爱情是神圣的,没有条件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论到在她看到自己的美丽,看到我的丑怪,不用说还看到世发的俊秀与心庄的活泼,看到世上许多的男人与女人以后,还要以同我保持现在一样的亲密,还可以同我以前一样生活的。 
  说恋爱是盲目的,无宁说盲目才配有真正的恋爱。人世上的人有美有丑,但总是要不离开人型,而我,我则竟完全不像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动物!那么与其说我是不配享受人间的爱情,不如说我是不配有人的生命才对。 
  假如我是一个动物,是猴子,是马,是狗,……我总还有一个世界,我可以在我的世界中求幸福,但是我偏又是一个人,一个无法在人间生存的人! 
  但是我也享受到人间的幸福。而这一年来微翠所给我的幸福正是人间所稀有的幸福。但如今,这幸福就在面对一个真正的试炼了。 
  只有检验结果说是微翠的眼睛是无法治疗的,那么这幸福还可以继续,否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我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卑鄙的意念,但是一个卑鄙的意念竟浮到我的心头;为维护我的幸福,我觉得只有沟通世发或沟通那位医生,只要那医生说一句否定的失望的话,世界还是世界,幸福还是幸福,我不会失去我所有的。 
  但是这如何可以做呢?这难道是我所能做么?世发是不能沟通的,医生也是不能沟通的,除非我在苏州时就固执地反对检验这件事,那最多让世发与心庄想我自私,而现在已经是不能挽救了。 
  假如我苏州的家里也有那么一面镜子,当我看到了我丑怪的形状,我也许真会不讲情理的固执地去反对检验,但就因为我意识着丑怪,我不留一面镜子,所以我没有发现我的丑怪是非人间所能容忍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组成综错复杂的图案。 
  如今我除非听凭检验的宣判,我是毫无其他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的祈祷。 
  但是我能够祈祷我所爱的微翠永远盲目么?这样的祈祷岂不是已成为咒诅! 
  微翠是知道我是丑陋。但是她无法想象我的丑陋是无法忍受的丑陋,也无法知道一个人视觉会这样不能容忍一种形状的丑陋。假如爱情的神秘可以使她预感到她的视觉与我们爱情的关系,那么她应该会突然觉得我们的爱情的生活已经是够自足了,不能够有所增加,也不能有所减删才对…… 
  当我这样的时候,房内忽然投进了凄白的月光,园中有悉索的声音;这使我想到当初我们婚前的日子,我有奇怪的敏感,使我想到微翠这时候也正在失眠,她也许正站在楼上的阳台上回忆旧情,也许她一个人下了楼,现在正在园中踯躅,啊,这声音,这悉索的声音…… 
  这样我就从床上起来,披上衣裳,轻轻地开门,走到了平台。
园中草地上月光如水,树叶闪着银光,花影在风中移动,夜是这样宁静,世界是这样宁静,紊乱噪杂的只是我的心绪。上弦月是清澈的,闪闪的星光点缀着深蓝的天空,几朵轻浮的云朵像是离天很远,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个人声,只有我,我伫立在平台上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微翠竟并没有我们共同的爱情的感应。 
  我想到了楼上的阳台;她该是站在阳台上的,但是我竟怕去发现,如果她仍是不在,又是怎么样呢?忽然,不知怎么,我心中起了一种预卜的意念。我默祷,如果她是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不至于因她之检验而毁灭;如果她不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是决不会再有了。 
  我默祷着,心就跳起来,我很快步到园中,抬头望去。 
  阳台上有很好的月光,长窗关着,里面白纱的窗帘清晰可见;玻璃反射着月光闪闪作亮。没有微翠,竟没有微翠! 
  也许她会知道我的默祷而出来吧,我想。 
  我站在那里,我一直站在那里;我比以前恋爱时期望可以看到她还要热切,除了她会出来,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似乎将再无法继续了。 
  我等着,我等着,我没有移动,我一直没有移动;风在吹动,月亮斜下去,我的人影在地上移动,但是我没有移动。 
  露水浸湿了我的鞋子,我的脚有点潮冷,望着楼上阳台栏杆的影子升上来,升到长窗的玻璃上,而微翠竟一直没有出来。
微翠竟没有出来…… 

盲恋十三 
  浸在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夜没有睡眠。第二天是微翠去受检验的日子,本来说定由心庄世发与我三个人陪她去的,但是临时我退缩了,我觉得我丑怪的面貌是不能出现的,尤其是在那个要使微翠重明的医生面前。其次是我经不起听到检验的结果,如果微翠的眼睛是可治的,那等于宣布我们爱情与幸福的死刑;如果它是无法医治的,那么是不是因为那医生看到病人丑陋的丈夫而这样说呢?当我曾经有过卑鄙的念头以后,我是多么害怕世发心庄会疑心我在贿赂那个医生呢? 
  我极力装作镇静自然,借种种可以原谅的理由不去,这倒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心庄与微翠是深知道我是怕见生人的。 
  他们走后,我心里有万种的不安;连同张老先生谈话,我都不能够集中心绪,后来我一直一个人坐在平台上,拉茜陪着我,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是沉重的。 
  天气非常美好,阳光照着绿色的草地,在温柔的风中起着明暗的微波,每株花木上都开着黄色红色或紫色的花,有几瓣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飞翔,时或有飞鸟追逐,从屋顶到树梢,又从树梢到草地,唧喳着悦耳的音阶。 
  我坐在平台上,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报;对着这平静美丽的春光,只觉得它们离我很远,好像我同它们间无法发生联系;它们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关心我,我是不配在春天生存的动物。 
  我也说不出我在想什么,我只是感觉着一种寂寞害怕与空虚;似乎生存我周围的花草、蝴蝶、飞鸟,每样生物都在吸取应该属于我的春天,使我无法在春天插足一样。 
  我起初并没有关心时间,但是,等太阳显然升到天顶,花影在地上缩短的当儿,我才想到该是微翠他们回来的时候了。我第一次看表是十二点一刻,跟着我开始盼待,到一点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张老先生走下楼来,显然他也有点关念。 
  “怎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一见我就说。 
  “不知他们会不会到霞飞路去。”我正在想他们也许会到张世眉地方去吃中饭,所以就站起来说。 
  “没有,没有,我刚刚打电话去过。”张老先生就在平台的藤椅上坐下,又说:“他们说好回来吃饭的。” 
  “我想他们就会回来的。”我说。 
  “我怕也许微翠是可以医治,他们就马上让微翠入院了。”他忽然说。 
  “我想微翠总会先让我晓得的。”我嘴里虽是那么说,但心里觉得这也是可能的,因为如果这手术是不严重,而微翠又是急于恢复视觉,那么为什么不早点做呢?世发与心庄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心庄一定会打电话来。他们至少会叫我去的,我想。
从那时候起,我似乎不光是等他们回来,而且还开始等电话了。我与微翠结婚以来,一直没有分离过,这几个钟头的别离,一时竟使我觉得时间太不容易过去了。 
  园外不时有汽车驶过,每次车声总使我以为他们来了,但是都是很快的驶去,于是,终于有一辆车子在我们门前停下来了。我站起迎出去,拉茜也跃起追出去。我的心突然急跳着。 
  从铁门望去,我敏感地发觉微翠是可以重明,而我竟觉得她是已经重明了一样。 
  世发在付车钱,心庄挽着微翠,两个人面上是笑容,手上捧着鲜花;春天是她们的,她们活在春天中。我开了门,世发就迎上来握着我的手说: 
  “恭喜,恭喜。” 
  “怎么?医生怎么说?”我站住了问他。但是世发挽着我的胳膊一面走,一面说: 
  “大概医治是没有问题的。她的视神经完全正常,只是眼睛不能用,倘若有人给她一副健康的眼睛,她可以完全同常人一样。” 
  “这怎么讲?” 
  “据医生说,在外国,通常先在医院病危的病人中征求,有自愿在身后把眼睛捐赠的,则可以在那病人死后,移植到盲人身上。现在医学界则已有眼库的组织,愿意捐赠的都捐赠给眼库里,登记着,由各处需要的医生来申请。” 
  “那么……” 
  “当然要等些时候,他答应向各处医院的病人去征求,随时来通知我们。”世发说:“我想我们自己也可以去征求,也许不难。” 
“我想不容易,谁愿意在自己死后被人挖去眼睛。” 
  “这为什么不愿意?”世发忽然说:“自己已经死了,可以把有用的眼睛给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呢?假如我先死,我就可以先写下遗嘱把眼睛赠给微翠。”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里面,心庄与微翠上楼去了,饭厅里佣人在预备开饭。世发又继续说: 
  “我想不难,也许我们可以多出点钱,到各地去征求一下。” 
  “照理应当是不难,不过我们中国人对于尸身的完整总是特别重视的。也许……,也许要多等一些时候。” 
  我说着,心里可起了巨大的波澜。在饭桌上,我望着无比美好的微翠,设想她的眼睛是亮的,我不禁战栗起来。我觉得如果人是上苍造的,那么上苍所以要使微翠盲目,一定是因为他不愿造十全十美的人,或者说上苍以为这人世是无法容纳这样美丽这样完整的人,所以他不想造。如今如果我们使微翠有一副健全而美丽的眼睛,那就是说要改造上苍的作品了;假如成功,我怕造物主也许会把她收回去的。我这样想法是离奇的。我不信什么宗教,但我是有宗教情感的人,在我长期孤独的生命中,我总觉得有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在支配我在让我依靠。自从我爱了微翠以后,这个超自然的感觉就寄托在微翠身上,她成了我的神与我的信仰,因为她是可以不依赖视觉来爱我的人,人世的爱情大都依赖视觉,而她则因为不依赖视觉,才能这样爱我;假如她一旦见到她所爱的人是这样丑陋,她即使仍旧爱我,但这爱也就已经不同了。她的爱一旦不同,那么我怎么样呢?当我时常要意识到在暴露我自己的丑陋,她当然也就不是我可依赖的上帝了。这等于说,造物赐我一个神,而这神在被改造后,就不曾再是我的神了。他们使微翠十全十美,就是使我失去了神与宗教一样的。 
  想着想着,我心绪就非常紊乱,我吃不下什么,很快就离开饭桌。 
  下午,我们零零碎碎总是谈到这件事,但是我始终没有讲出我想到的意念。在大家对微翠重明的希望高兴的时候,我当然不能表示反对。尤其是我不愿使微翠知道我是反对的,从世俗上事实上来说,我表示反对当然就是我的自私,没有人会说一个瞎子之重明不是件幸福的事,而知道微翠的愿望与幸福的人,没有人再会比她自己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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