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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论张爱玲(胡兰成)-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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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我想是无须解释的。并且我也不想一一举出,不如让读者们自己去发现来得更好。

                (三)

  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停,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倩,贫乏到没有责任心。但她又说:「譬如写文章上头,我可是极负责任的。」究竟是什么回事呢?当时也说不上来。

  但也随即得到了启发。是几天之后,我和一个由小党员做到大官的人闲谈,他正经地并且看来是很好意地规劝我:应当积极,应当爱国,应当革命。我倦怠地答道:「爱国全给人家爱去了,革命也全给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爱国了,不革命了。」

  正如鲁迅说的:正义都在他们那一边。他们的正义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而这么说说,也有人会怒目而视,因为群众是他们的,同志也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们」?好,就说是和我不相干吧。于是我成了个人主义者。

  再遇见张爱玲的时候,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这名称是不大好的,╳╳╳╳╳╳╳╳╳╳╳╳╳╳╳╳╳╳╳╳╳╳╳╳╳╳╳╳╳╳╳╳╳╳╳╳╳╳╳╳╳╳╳╳╳╳╳╳╳╳╳╳╳╳╳╳╳╳╳╳╳╳╳但也没有法子,就马马虎虎承受这个名称吧。(编注:原文如此,想是经检查之故。)

  说到「没有法子」和「马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两位谈天,他们很惊奇这两句中国特有的流行语。我说这两句话是民国以来纔有的。几十年来,英雄们来来去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在那里救国救民。而人民,却只是赶着看热闹,你问他游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号他也喊。回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是「马马虎虎」。但凡英雄们,无论是土著的,外来的,总是异口同声的叹气,对于这样的人民「没有法子」。也幸亏这「马马虎虎」,人民纔不至于被骗光,使得英雄们作恶「没有法子」作得澈底。

  还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时也不妨听听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当作余兴。「到底是上海人」里赞扬上海人的这种聪明,与几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是俏皮。

  这样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如今人总是把个人主义看做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专有的东西,殊不知历史上无论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都是这样的。奴隶社会也好,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也好,当它没落之际,都是个人被团体淹死,而人类被物质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户,奴隶厌倦主人,主人也厌倦奴隶,生活的一角更沉缅于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则是物的贫乏,使人心因为吝蔷而收缩。一切成为不可忍受,如「论写作」里说的有一种「壅塞的忧伤」,人也「雾数」,物也「雾数」,没有一桩顺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楼上去!」里说的「去接近日月山川」,并且把物从阴暗的角隅里拖出来,拆散,一件件洗干净了,也得个爽心悦目。苏格拉底与卢骚就是这么的要袪除氤氲于「雾数」的东西上头的神秘,而诉之于理性。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卢骚还挑战地说:「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别人不同的。」

  讲到出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看着前面,又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似的。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过后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说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但她和苏格拉底、卢骚他们都不同。纪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只是在解体中,后面并没有新的时代,苏格拉底的理性没有现实的东西可以依附,随后是被吸收到基督教里去了。尼罗时代的罗马也是有没落而无新生,如显克微支的「往何处去」里所写的,人们倦怠于生活,盛行了讽刺,但终因时代没有前景,所以讽刺也渐渐稀薄,成为无害的警句,过后是无结果地消失了。一时代的没落之后倘使随来的是空虚,是开不出文学的花来的。

  卢骚的时代却是有着资本主义革命的前景的,所以卢骚对于旧时代是谴责,不再用讽刺。他有「民约论」,有「爱弥儿」,替时代开了药方。

  如今的情形可又是另一种。文学上从讽刺发展到谴责,再发展到对于新事物的寻求,往往是经过一串长的程序的,而现在却是压缩在一起。例如鲁迅,在他同时写的作品里就有讽刺,有谴责,有寻求,并且有开方。这是因为几十年来中国一直在连续的革命与连续的反动之故。但鲁迅在开方上头是错了,他的参加左翼文学是一个无比的损失。他是过早地放弃了他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旧时代的抗议者,新时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时代的和谐中融解,却不是什么纪律或克制自己所能消灭的。

  鲁迅的遭遇比果戈理好,果戈理的讽刺没有下梢,他竭力和空虚挣扎,想归结到有所寻求,但终于自己烧掉了死魂灵的后半部。他的晚年是可哀的。鲁迅的讽刺却是有寻求,所以能不受空虚的袭击,而走向如火如荼。但鲁迅的收场也并不比托尔斯泰或果戈理更好。托尔斯泰是伟大的寻求者,但一开方,就变个枯竭的香客了。鲁迅开的方是史太林一味,也等于宗教。而在过早地放弃个人主义上头,则鲁迅和果戈理在晚年同样的被什么纪律所牺牲了。

  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国革命的失败,使得许多年青作家的创作力毁灭了,现代杂志社的那些人,有的是从明丽的南欧留学回来的,带来一些鲜洁的空气,如同沾着露水的花朵,刚刚使人眼目一亮,很快就枯萎了。时代的阴暗给予文学的摧折真是可惊的。没有摧折的是鲁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愤怒纔支持了他自己。

  到得近几年来,一派兵荒马乱,日子是更难过了,但时代的阴暗也正在渐渐袪除。兵荒马乱,是终有一天要过去的,而传统的吓人的生活方式也到底被打碎了,不能再恢复。这之际,人们有着过了危验期的病后那种平静的喜悦,虽然还是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却想要重新看看自己,看看周围了。而她正是代表这时代的新生的。

  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统治这世界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封锁」里的翠远,像教会派的少奶奶,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没有结婚,在电车上胆怯怯的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调情,原来在她的灵魂里也有爱,然而即刻成了秽亵,她吃惊,并且混乱了。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个银行的职员,像乌壳虫似的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和那女人,不过是很偶然的戏剧化的一幕,但他从自己的一生中记忆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烦恼,不满于他自己了。

  高等的如「倾城之恋」里柳原与流苏的调情,人生成了警句,但不是一篇作品。柳原说的不错:「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火虫的微蓝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还有更低等的如「连环套」里霓喜过的那种日子。霓喜一个又一个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饥饿的人贪馋地没有选择地大嚼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精致的东西不一定是伟大,但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柳原的光辉久后是要黯淡的。这光辉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过的高等调情的生活,越来越变成现实的浅薄的享乐,灵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腻与刺激,以浓浓的味使自己上瘾,并且欺骗自己,当作这里边有着滋养。

  这种靠不住的灵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锁记」里姜公馆的客厅是阴沉沉的,姜公馆的男女一个个如同年深月久贴在屏风上绣出的鸟,没有歌唱,连抖动一下翅膀的意思都永远没有了。即使加上腻与刺激也没有用,人后成了麻痹,如同「年青的时候」里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俗的姊姊,过的日子正如绍兴戏的唱腔宽平面无表情,热闹的,眩晕的,不真实的。如同「花凋」里的郑先生家,外面好看,里头姊妹们为了一件衣裳一双袜子费尽心机,几乎是返到原始的生存竞争,并不比拾荒的孩子们的争吵更文明些。

  是什么鞭子把人打成这样子可怜相的呢?是「年青的时候」里教科书的怆然告诫自己:「无论什么事,都不可以大意。无论什么事,都不能称自己的心愿的。」连惊叹号都没有,只是冷冷的逗点与句点。是「金锁记」里那沉重的黄金的枷锁。总之是这世界上有着牵牵缠缠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伦理。

  她谴责这些,而抚慰那被损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泪,不是悲怆的而是柔和的眼泪洗净了人间。在「公寓生活纪趣」与「道路以目」里,她把事事物物养在水盂里,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精致的,明朗而亲切的。她拆卸了戏剧化的装饰,把人类的感情揩拭干净,告诉他们衣着的美,吃食的美,告诉他们怎样听幼稚的弟弟讲故事:「他还没说完,我已经大笑起来,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把他当作小玩意。」

  但这些都是个人的。倘或集团相处又怎样呢?「到底是上海人」里她赞美上海人的聪明,那种把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也当作一个小玩意的风趣。不过事实本身并没有她的这说明那样好。她另有她所寻求的。「论写作」里她神往于申曲:「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那种时代,如南星的散文里有一句:「午后庭院里的阳光是安稳的」,真是思之令人泪落。但她不能开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

  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骚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遍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本文原发表于「杂志」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民国三十三年五、六月出刊〔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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