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们又沉浸在某些回忆里。
我和马水清被这份颇带高贵气的静穆震住了,无声地缩在―旁,竟不敢发出―丝声响。
过了许久,当丁黄氏和丁杨氏又小声地哭泣时,我和马水清走上前来说:“我们知道床被谁弄走了。”
她们慢慢地抬起身看着我们。
“是啊金,捕鱼的阿金。”
第五节
阿金―口咬定他没看到过床。
丁黄氏与丁杨氏便都跪在了他家门口。
“想跪就跪,反正我没有见到过这床!”阿金拿了网出门捕鱼去了。他在外面待了半天,回来后见丁黄氏和丁杨氏还跪在那儿,两人都面色苍白,网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人也慢慢地矮了下去,“不错,是我偷了那张床。可是,我已将它卖了,卖给了过路的船家。听口音,那船上的人像是东海边的。我把钱都给你们,我―分也不留。”啊金进屋去,然后用双手把钱捧了来。
丁黄氏与丁杨朋了摇头,没要一分钱,互相搀扶着走了。
当天晚上,丁黄氏与丁杨氏将他们在家所藏的金银细软合在一起,用布包了,由丁黄氏揣在怀里,门上挂了锁,离开了油麻地小镇一路打听着,往东海边去了。
我们这儿离东海边大约三百里地。
丁黄氏与丁杨氏往东海边寻床的消息传出之后,不少人来到她们的茅屋前。
见门上真的挂了一把锁,便站着静静地看,然后小声议论着。油麻地镇上,除了少数几个人骂“这两个老痴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沉默了。她们走后的日子里,总有人来照应那几只鸡和那片莱园子。
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几个老女人总在一起小声说:“她俩将魂掉在那张床上了。”
油麻地镇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污秽和淫荡的想像去理解那张床与她们之间的联系和记忆了。即使人们仍然觉得事情还是那种与床笫生活―定有联系的,但现在不再怎么觉得那些事就―定是丑陋的,就―定是腌躜不堪的了。人们觉得,不应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猫似的目光来看待丁黄氏与丁杨氏。人们的记忆里,又重新飘起绳子上两块洁净的白布。再说,床上的内容显然不仅仅就是这些。死鬼丁韶广,只不过是用了―种特殊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力量、热情、温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乱、迷倒这两个女人的魅力。一些当年曾好“听壁”的人甚至这样回忆说:“他们三人,并不总在床上做那种事,常是躺在床上说话,那话仿佛说不尽似的。我们等呀等呀,却总等不到动静。有时,那两个女人还哭,仿佛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丁韶广就哄她两个,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声哄没了。”看来,他(她)们只不过是喜欢在床上消磨人生,打发光阴罢了,因而那张床留下了丁黄氏与丁杨氏一段温馨如梦的岁月。而那岁月随着丁韶广的去世,便永远地结束了。如今,她们只想抓住些记忆,如同―个母亲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闺女的衣服放在腮边摩挲一样,她们绝不肯丢失那张床。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和马水清正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忽听外面有人说:“丁黄氏与丁杨氏回来了。”我们连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后几块猪头肉,跑出门外,来到街上。
街上并没有丁黄氏与丁杨氏,只听见有人在传话:“在路上,在路上!”
我和马水清就随着―些人往镇子东面去。镇东有条大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们挤到了人群前,往东看时,见到了丁黄氏与丁杨氏。那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偏西,正斜照着她们。
她们在深秋的落叶中走来,走得极缓慢,几乎是―种静止的状态。人们很快发现,丁杨氏是被丁黄氏搀扶着的,丁杨氏走得极艰难,倘若不是丁黄氏竭力架着,她便会立即瘫痪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
终于走近了。两人头发蓬乱如秋天之荒草,许多根疲软地耷拉在她们的脸上,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净洁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污迹斑斑,色如枯了的瓜叶,眼中无―丝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倦怠和深深的无望。她们的身体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烂,仿佛离开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
几位老者迎过去,问:“怎么啦?”
丁杨氏已没有声音。丁黄氏声音也不大,“她病啦……”
“找到床了吗?”
丁杨氏摇不动头了。丁黄氏的摇头也很勉强。
又有几位中年人出来相帮。其中―位蹲下,背起了丁杨氏,往她们的茅屋走去。
此后,丁黄氏与丁杨氏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
丁杨氏从此就病倒了,终日躺在床上(她们临时用几块木板搭了一张床)。
丁黄氏便无微不至地伺候着。
丁杨氏不能再与丁黄氏到我们学校后面的大河里抬水。现在,我们每天能见到的是丁黄氏用两只水桶挑水的形象。那外出的半个月,几乎也毁掉了丁黄氏。
她确确实实已是―个衰老的女人了。但这衰老的女人必须挣扎着干活,因为另―个也已衰老的女人需要她这样做。她步履蹒跚地挑着两只水桶,在我们学校的大路上走,走得摇晃不定,像是―只鸡在缆绳上走,走―会儿,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会儿。在她的身后,是两道水的湿痕。有人劝她:“就在附近用水吧!”丁黄氏摇摇头,“近处的水不干净。一桶水是吃的,一桶水是给妹子洗身子的,都要于净。”
丁黄氏每天都要给丁杨氏洗身子,直洗得没有―丝汗渍和污垢,把凝脂一般的肤色洗出来。
很快到了冬天,中午时,屋里反比屋外冷了,丁黄氏就架着丁杨氏蚓南墙下的藤椅上晒太阳。
丁杨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经常被洗濯的头发依然黑而湿润,不让十八岁的村姑。
那天中午,我、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和姚三船转悠到了她们的茅屋前。
当时,丁杨氏正在晒太阳。她安静地躺在藤椅上,默然无语地接受温暖的阳光。
阳光特别地好,又无―丝风,南墙前蒸发着热气,像湖面上的波光。她已经认识我们,并且似乎对我们很有好感,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便走近了一些。
她的面容确实十分清瘦,因此面庞的轮廓也就更变得十分清晰。
那双依然很黑的眼睛里目光已经无力了,像晚秋时的两汪薄水。
几只鸡在藤椅下很悠闲地觅食。丁杨氏有时低下头来很亲切地望望它们。
丁黄氏从屋中走出,将一块叠得很整齐的线毯放开盖在丁杨氏的腿上,然后搬过―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开始给她梳头。
她梳得很轻柔,很仔细。只见她用左手轻轻托住一把头发然后用右手握住梳子轻轻梳下来。如果稍微遇到一点阻碍,便会将梳子在清水里蘸―蘸,然后再梳。
梳顺了的头发从她的手中纷纷扬扬地滑落下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丁黄氏说:“头发真好!”
此时的丁杨氏面色红润,安静得像个小姑娘。
这年冬天下第―场大雪时,丁杨氏丢下丁黄氏去世她活着的最后十天,是在那张大床上度过的――她们花去几乎所有家当,托人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张床,用了几倍的价钱又将那张床弄了回来。
葬礼是在一天的大雪里举行的。
丁杨氏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右边。墓在镇前一条小小的河坡上。那坡上长满了燕尾竹,一年四季,总是―片翠色,是块风水好的地方。
围观的人很多,因为丁黄氏不听任何人劝说,决定在丁韶广与丁杨氏的墓前烧掉那张大床,“我们也没有后人,这床又能留给谁?你们就别扎纸床烧了,烧了这真床不比纸床好?我不久也会去的……”人们只好随她。
我清楚地记得,大床烧着的时候,火光极鲜亮,极旺盛,在漫天飞雪里,给这寒冷的世界横添―派温暖和壮烈。火旺时,烈焰熊熊,把四周的竹叶都染红了。
我看见丁黄氏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地亮,一闪一闪地晃动,像是在幻境里。
烧到最后,来了一阵风,灰烬飘人空中,与白雪共拂,仿佛飞了许多白蝴蝶和黑蝴蝶。
丁黄氏活了好几个年头。在我读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她死了,也是在冬天。
那天也是一天的雪。她死在去小河边的路上。
他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左边。
人们在扎纸房子、纸马车―类东西准备焚烧给死者时,省略了纸床,说:“他(她)们已经有了一张大床了……”
快戽干了水的池塘
第一节
这个世界变得像―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于是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地游动起来。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使人深解“鱼贯而行”这一短语的本意。与惊慌的鱼不同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在行动中充满抒隋和兴奋的意味。
那年秋天,我们十几个人由邵其平带队,开始了大串联。虽然已晚了―些时候,但依然欢喜不已。我长那么大,除了去过几趟几十里外的县城,还未出过远门。外面的世界只是在我的想像里出现过。人要出门的欲望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小孩会走路了,就要往门外跑。这一点,人跟鸟并无两样。鸟要出窝,要远飞;人要出门,往远外走。大串联,满师界窜,真可人意!
这大串联着实迷人。
到处是歌声:“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将是你们的……”空中漫卷红旗,―个个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队伍又一支队伍,在田野上流过,在街道上流过。总见到人群,世界―下子拥挤起来。
我们是一支小小的队伍,并且是迟出发的队伍。与那些大队伍相比,我们的队伍太清瘦,―个个又蒙头蒙脑的。我们都会发呆… ――见那些队伍发呆,见一切未见过的情景都发呆,因此不断地丢失人,害得邵其平命令大家原地站着不动,然后由他回头去把那丢失的人找回来。有时候很难找,并且找了这个又可能丢失那个。邵其平―路埋怨我们没见过世面,像雨天里爱赶雨点的黄毛鸭子,说领着我们出来真是活受罪。为了防止丢失和便于丢失后寻找,他在我们即将坐长途汽车去江边小城南通之前,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只灌了水一吹就“嘀溜溜”呜叫的小瓷鸟,并告诉我们:“谁丢了,就站在那儿吹,声音大点。”我们都觉得这个办法很有趣。这鸣啭还很动人,如绿叶间的真鸟一般,即使人没走丢失,走在队伍里也吹,引得路人都朝我们望。这鸣啭就这样不时地混杂在那些雄壮的、尽力气唱出的歌声里,显得很有趣。
邵其平笑笑嘻嘻的。
我们这支队伍里有马水清、陶卉、丁玫等十多人。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定很可笑。瘦啦吧唧的,戴一顶折断了帽檐的绿布帽子,裤管短短的,背了一张只从中间捆了一道绳的大红花的被子(还打了补丁),眼睛很亮,却又很傻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支队伍当然也可笑,因为他们几乎都是我这副模样。再加上―面屁股帘大的小红旗被高高地举着,在风中刷刷地飘扬,自然就更可笑了。
我们走得很得意,把脚抬得很高,然后很重地将它砸在地上。人的心情总要影响到脚步。换个角度说,看人的脚步就能看出入的心情。脚步比脸上的表情可能更可以明确地透露人的心情。那时,许多人的脚步是―样的―――种充满了豪迈感、庄严感的脚步。这脚步在阳光下,在夜空下响着,成了一段岁月的音符与象征。
串联对我们的胃来说,也是一种叫人惬意的事情。
饥饿,是我十八岁之前的重要记忆这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倘能成立,一定得有―个前提:人已经吃饱了。
如果人未吃饱,如鸟一样饥饿,也会像鸟―样为食而亡的。饥饿极为可怕。它是一种到了极限时见石头都想啃的欲望。它能使人失去志气和尊严,从而使人变得猥琐,在心头笼上挥之不去的羞耻。我偷过人家瓜地里的瓜,摘过人家枣树上的枣,吃过人家的残羹剩饭。我还曾溜进人家的厨房,揭开锅盖,用手抓过人家的米饭,并且就在把手捂在嘴上时,这家人家的主人走进了厨房。
从此,我便永远也摆脱不了一双睁大了的、盯着我不动的鄙夷的眼睛了。我吃过―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记不得了。
青草是我从河边割回的。母亲在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给我弄盘“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顿干饭。所谓的干饭只有几粒米,几乎全是胡萝卜做成的。整天尖着嘴喝稀粥。如今回老家时,总觉得那地方上有太多嘴长得尖尖的人,并且,我无端地认为,这样的嘴就是当年喝稀粥喝成的,而如今成了基因,一代一代地留传下来。我最不耐烦的季节是春天。青黄不接,春日又很长,似乎漫无尽头。春天的太阳将人的毛孔――烘得舒张开来,使人大量耗散体内的热量。饥饿像鬼影跟踪着人,撵着人。我巴望太阳早点沉没,让夜的黑暗早点遮住望见世界的渴望的眼睛,也遮住――干脆说扼死――饥饿的欲望。毋庸讳言,我日后永远不敢忘记马水清,这与在那样困窘的日子里,他不断请我吃猪头肉,并时常让我到他家小住改善伙食是有一定关系的。
我没有想到,串联居然让我们解馋。我们每到―处,都有人接待,并且每顿都有肉吃。我们围坐―桌,牢牢地围住一只盛有青菜和肉片的大盆子,真让人激动。我们吃得极勇猛,只见无数裉筷子在盆里搅动着,像某个地方的宗族之间棍棒交加的械斗。
只有陶卉,很文雅地坐着,轻易不伸筷子,只把碗里的饭慢慢拨弄到嘴里。她家的日子―直过得很好。这从她白里透红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大盆子里很快就剩了汤,于是便有几双筷子失望而又不屈不挠地在里面捞着,捞得让我和马水清都觉得讨厌。比我低―个年级的一个大个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那大盆子。他那种打捞极丑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仿佛要掉进盆里去。每每总在我们离开桌子后不久,听见他在背后惊喜地叫一声:“我又捞到了一块肉!”
我们一路吃下去,把嘴吃得油光光的,没过几天,就长胖了一些。最好的是上海。关于大串联,我有许多事情已忘了,但上海某大串联接待站(这个接待站似乎在小西门一带)招待我们的红烧肉却至今不忘。我很奇怪,人的记忆居然还能几十年不忘地记住某种气味。后来去过上海多少次,都想吃那个接待站烧出的那种红烧肉,可是终于没有能够如愿。
那咱红烧肉无疑是若干个美好记忆中的―个。
第二节
长途汽车颠簸了八个小时,我们也唱了八个小时。汽车跑得满身尘埃,直喘气,我们也唱得没力气了。傍晚到了南通。
无数支江北的串联队伍汇集于南通,都要从这里过江。这江边小城都快挤爆了。然而队伍必须开到这里――南通港是通往江南的大港。
召其平领着我们这支疲惫的队伍到处投宿,但所有的接待站都说他们再也无力接待了。一直奔波到夜里十点钟,我们才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一小间房子。这间房子里还没有床,只有用稻草铺成的地铺。
因为只有―间房,男女生今宵只能同室而眠了。
面对这样―个意想不到的事实,我一点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召其平说:“对面有个自来水龙头,大家都拿了毛巾出去擦―擦脸,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