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红瓦黑瓦 >

第39章

红瓦黑瓦-第39章

小说: 红瓦黑瓦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走出教室后,我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学过语文,心里感到寒酸得不行。
  过了两周,艾雯将我们写的两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课时,她没有再让我们写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里,专花―节课来讲评作文。讲到快要结束时,她从―堆作文里抽出一本来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
  全班同学就都掉过头来看我。
  ―下课,乔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飞扬。
  我偶然―瞥,见到陶卉正把那对眼睛藏在夏莲香身后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联时,她在江轮上对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赞美。于是,我觉得她的目光里满含疑惑。那是―种自以为看到了宝玉却被―个识得宝玉的鉴赏家揭穿其为陋石之后的疑惑。我觉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发下来的作文簿,将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几乎是要哭出来―样,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油麻地镇上。
  几乎整整―个白天,我就独自坐在小镇南面的河边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静,只有一河秋水在显然瘦弱了的太阳下缓缓流淌。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满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身边的茅草连根拔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咒骂她:“丑人!丑货!丑八怪!……”我甚至好几次从牙缝里挤出了脏字。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子弹。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欢跳欢跳的,―会儿醉迷迷的,一会儿悠然如晴空里一条万米长的绸带在抒情地飘动。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出现欲念顿失的现象,竟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帘。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干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麻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床单或―块旧布。而我眼前的这块窗帘,在这八月的宁静的乡村之夜,实在是好看极了。这是―块基调为鹅黄色的窗帘。这种颜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头的新叶所酿起的树烟。
  屋内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日后被我称之为“颜色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日后把我引入了“色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色,对色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日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愉悦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边―线黛色的山的余脉,绿水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长的夜渔的白色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欲望,紧走几步,重重地敲响了艾雯的门。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原谅。”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第二节
  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
  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潇潇洒洒地做了半个多小时题为“丑必怪”的论说,博得一个满堂彩。
  艾雯鹤立鸡群,这样―个姿态,是不能与世界对话的,世界也不愿与她对话;孤独之中,她倒将心思全用在了我们身上。她利用一切可能去占住那个讲台,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课。其实,这也不是对话,而是独语。但她毕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粗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干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
  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水的潺潺声。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水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高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
  他狠狠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