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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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把最好的东西放到她的篮子里。太阳升高了―些的时候,她就挎着竹篮往家走。那时,她的篮子里常会有一把嫩韭菜、几块微微发颤的水豆腐、一些还蹦跳着的玉样的河虾,或者是其它―些东西。
她不再恋那镇子,匆匆地却又不显急躁地走。街两侧的人就会转过脸来看她走过去,就会有人说:“这丫头被谁家娶了去,一定是个好媳妇。”
陶卉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听夏莲香她们说,她生病了。
我想见到她。那天中午,我拿了根钓鱼竿,做出一副去钓鱼的样子,走进了她家门前那口池塘边上的林子里。透过枝枝叶叶,我可以看见陶卉家的门。我盼望她能从门里走出来。运气不错。我只等待了一小会儿,她就出现了。她大概真的生了病,比前几天瘦了一些,但显得更楚楚动人。她眯着眼睛,朝空中看了看,然后走进了池塘边的芝麻丛里。那时,芝麻正开着雪白的花。她小心地在芝麻丛里拔着杂草。她抬头擦汗时,那芝麻花里就有一张有红有白的脸。屋里传来她母亲的喊声:“卉,你病刚好,别在那儿拔草了。”她答道:“我马上就回家。”拔了一阵,她大概觉得有点累了,就从芝麻丛里走出来,走到池塘边上洗手。正洗着手,她突然抬起头来朝林子里看,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
我一动也不敢动,并且可笑地闭上了眼睛。我觉得,陶卉―定看到了我。我睁开眼来再看时,只见陶卉正朝家门匆匆地走。
“她真的看到我了!”于是,我羞隗极了,仿佛偷了她的东西叫她发现了似的。我在林子里坐下了,低着头,双手抱着后脑勺,像个被枪顶着的俘虏。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我抬头去看,却见陶卉又走回到了水边。她正在洗―件粉色的衣服。那衣服浮在水面上,含了空气,鼓得像一朵硕大的睡莲。她―直不抬头看林子,像是不敢看似的。她在水边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母亲站到门口说“一件衣服怎么洗了这么久?”
她才从水边站起来。她拧着衣服,水珠便如雨点一样落进水中。
在就要离去时,她才微微抬起头来朝林子里慌张地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她咬着嘴唇,微笑了一下。但,她很快转过身去,离开了池塘。
第三节
我不分昼夜地想着:一定要与她说话!许多个晚上,我没有去教室参加晚自习,却借了夜色的掩护,在陶卉家周围转悠着。
我希望她能因为有些什么事情走出门来,然后,我装着从这里路过的样子与她打招呼。必须有这样―个开始。我转悠着,路上却总有行人,于是我就像做贼一样隐藏着自己。这个形象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这个样子,脸上便会有一阵噪热。我在慌张中顽固地转悠下去,常转悠到她家窗户上的灯光倏然熄灭,还不甘心地再转悠一阵,然后带着一颗失望的心,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学校。
终于有一天,她出门来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几乎能像在白天里那样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钮扣没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温柔地白着。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头也不回地说:“妈,明天又是好天。”然后继续望那月亮。我想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却又失去了勇气。她望着,像个孩子。“去,朝她走去!”我在心里不住地说,然而,汗乎乎的手却颤抖着,把树干抓得更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望着望着那月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我万般无奈地看着她又走回门里,那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于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种失落与懊丧。我咬着嘴唇,狠狠地摇了摇头,大步走回学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与无能。
这之后,我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再来转悠――见着了,你也说不出话来!可是过了两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悠来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陶国志迟迟未归,陶卉的母亲是个看丈夫看得很紧的人,就让陶卉去医院找她父亲。陶卉出了门就往医院走。我就站在路边的柳树影里,见她一步―步地走过来,抓着枝条的手索索发抖,抖得那枝条带动树叶,簌簌响如雨声。我赶紧松手,一下用左手将右手捉进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边,我几乎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体的气息。
她走过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气。她都走出去十几米远了,我竟然没有勇气迫上去叫一声“陶卉!”二十岁之前,我是害臊的绝对囚徒。我第一次主动地有意地与女孩说话,竟然拖到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秋天。
我看着陶卉走进医院去了。那时,我就希望她寻不着陶国志,独自一人回家。可是,没过―会儿,她却和陶国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医院大门。等她们父女二人走远了,我觉得嘴里有血腥味,低头看右手,见到一根手指头刚才被牙咬出血来了。
这之后,我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做这种徒劳的转悠,这时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马水清得到爷爷托人捎来的让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吴庄去了。谢百三请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与他没有太多的话说,觉得屋里有点寂寞,就去镇上找刘汉林,想在他那儿消磨这个晚上。
刘汉林没有能够进黑瓦房,有半年的时间,没有来油麻地镇,自然更没有来油麻地中学。我们就总记着他在篮球场上“端大便桶”,总记着我们开他和夏莲香的玩笑时他那副恼了的样子……总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说:“去看一看刘汉林吧。”马水清他们都同意。那一天,我们买了些点心,走了十多里地,到了他家。见了我们,他有点难为情,但很高兴,轮着抓我们的手,他身上哪块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没有太多的话说,隐隐地觉得不像在红瓦房时那样分不出你我了,双方有点客气。吃了晚饭,对他说了些安慰话,我们就回学校了。大概又过了半年,一天,刘汉林来找我们,说他跟舅舅学了修钟表的手艺,我们都很为他高兴,说:“学门手艺真不错!”可他有点愁眉苦脸的,就问他为什么不乐意。他说,他想在镇桥头那儿搭个小房子,看好了一块空地,把材料也弄来了,但―个姓刘的裁缝不让,说那块地是他早占了的,并立即搬来两张大高凳,摆了一块大长条木板,让他的徒弟在那里接缝纫活。他说,他在镇上再也找不到―块合适的地方了。他的样子很失意,仿佛没有那块地方,他的手艺就等于白学了。马水清说:“别急,想想办法。”刘汉林走后,马水清就开始照他的小镜子。
进了黑瓦房,他开始长胡子了。因此,现在照小镜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挤―挤脸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钱的小夹子―根―根地拔胡子。他把胡子拔了,就往―张纸上抹。那胡子是从肉里拔出的,往纸上一抹就能粘住。这样,嘴上的胡子没有了,但纸上却有了―个胡子。现在,他脸上并没有胡子,但还是照着镜子,抓了夹子,将脸在小镜子里转来转去的。马水清照镜子,总会有点什么阴谋诡计。大概过了―个星期,马水清托人捎信给刘汉林,说那地已属于他的了。事后,我才知道,马水清用钱贿赂了镇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贿赂,一方面还念我们同被囚禁的友情,领了几个哥哥来到桥头,对刘裁缝说:“谁让你在这儿设摊儿的?这块地方,我们要用!”刘裁缝说:“这块地方,我们是早占了的。”八蛋说:“滚你妈的蛋!镇上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们就占了。限你晚饭前,把这摊儿拆了!”谁敢惹八蛋?那刘裁缝不到晚饭前就把摊儿拆了。刘泌林很快运来材料,在桥头上搭起小屋来。刘裁缝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
等着八蛋兄弟几个来收拾你吧!“人心很坏,他并不过来提醒刘汉林。从此,刘汉林就有了―个修钟表的铺子,我们在镇上也有了―个新的去处。
这天,刘汉林―见我来了,很高兴,叫我先坐着,他匆匆地出去了。过了―会儿,抓了两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来了,让我吃让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刘汉林对我们几个太客气。他现在也有钱了。这地方上的人,戴手表的慢慢多了起来。
但都不是好手表,大多为二十五元左右一块的“钟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坏。刘汉林的生意不错。我们只要来看他,他就必定要争着出去买回东西来让我们吃,弄得我们越来越不好意思来看他。我只好喝着吃着,却没有太多的话说。从前在―块儿时,总是胡说八道,打闹成―团,而现在我觉得这―切都不太合适了,没有那个氛围了。他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他惟恐让我们觉得他跟我们疏远了,就越发地客气,而越发地客气,就越强化了那种无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着催着我吃我喝。
我吃着喝着,就似乎觉得自己到他这里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专门来让他破费给我买来东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与他开个关于他与夏莲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酝酿了半天,却觉得不太对劲,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依然去吃喝。
来了―个人,把手表从腕上捋下来让他看,说:“一天快半个来小时。”他就去接活儿。他先把表拧开,然后拿―个专用的放大镜往眼睛上―夹,看看说:“游丝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拧上,问:“修吗?”那人说:“修。多少钱?”“一块钱。”“什么时候取?”“手头活儿忙,过三天吧。”那人说:“好吧。”就将手表留下了。刘汉林赶紧过来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么不吃呢?”正想与我说几句话,又来了―个顾客,他只好又去应付。我趁机说:“我得回学校了。”说着,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赶紧迫出来,不由分说地将菱角塞进了我的口袋,让我常来他这儿玩,并说不来玩,就是瞧不起他。
我就觉得这个晚上不好打发了,在快进校门时,彷徨了一阵,扭头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
依然潜行到池塘边的林子里。后来,我很后悔这一回的潜入。
陶卉家的门开着,只挂了一道挡蚊子的帘子,可以看到屋里的人在走动,并且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陶卉的母亲说:“卉,新米下来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给他们送几十斤新米去。”
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
陶国志大声说:“你听见你妈的话了吗?”
“我不想去。”
陶国志问:“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陶卉的母亲说:“转眼,你就高中毕业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乡下。”
“我就待在乡下,我不上街。乡下怎么啦?不是有这么多人待在乡下吗?”
屋里有―个暗红的烟头一亮一亮的,很急促。
“嚓嚓嚓”,缝绷机不停地响着。
那烟头突然飞出门来,落在了地上的水坑里,“扑哧”一声,灭了。紧接着就听见陶国志声音不大地说:“你别想与那个林冰好。我们不喜欢他。”
“我没有想跟他好。”陶卉小声地答道。
陶国志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说“那个林冰不是个好人。”
“人家林冰怎么啦?”
“怎么啦?他跟那个艾雯算是怎么回事?人小,鬼倒不小……”
“他跟艾雯怎么啦?”
“你去问问你们那个乔桉!”
陶卉说:“艾雯是我们老师!她大林冰十多岁!乔桉真会嚼舌头!”
屋里一时无话,又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了。
我走出林子,走回学校。一路上,我真想将自己变成一条黄鼠狼,而把乔桉变成一只鸡,然后咬断他的脖子。
第四节
我给乔桉递了个纸条,约他去镇南大河那边的一片坟地里。
我觉得,约乔桉这种人见面,这个地方最合适。我也从心底里渴望这地方能让我自己长些野气,生些阴森森的杀气。这地方又无人踏入,我跟他无论厮打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坟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旧的坟,皆在秋天的杂草之中无言地立着。坟地里有三两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衬出一番荒寂来。有几只乌鸦来回飞于坟头与苦楝枝头之间。鸦声带了鬼气似的,让人有点胆寒。不远处有―个新坟,―些不久前才烧成的纸屑,在坟与坟之间形成的小旋风里旋转。
我渴望着乔桉。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到来。“真没有意思!”我很生气,也很望,想站起来离去,却在这时,大堤那边响起了笛声。这笛声渐大,不一会儿,就见乔桉出现在堤上。他站在那儿,身子立得很直,脑袋微仰,将笛子吹得万般抒情。风撩起他的衣角,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显出一副很入境的样子,根本没有将我当回事。
“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他这才放下笛子来,一边用手抹嘴,一边走过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
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问是怎么知道的,你说了没有?”
“说了。”他答道。
“卑鄙!”
“你去人家门口窗下偷听,不也下作。”
“我没有!”
“没有?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的?”
我没有等他将话说完,握起拳头直往他鼻梁上打去。他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下手,被我打中了,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把笛子稳稳地放在坟头上,重新站稳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诉我:“你再来吧!”这时,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两道血,心里很兴奋,与他厮打的欲望愈发炽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打不过他的。论力气,我永远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我只是想与他厮打,哪怕他将我打残打死,我也要与他厮打一回。我想闻到血腥味,想体味皮肉的疼痛。
我又朝他扑过去,他躲让了一下,我扑了一空,但顺势冲到了一座高坟上。我转身再看他,觉得他犹如处在峡谷里,心里好生高兴。我站在坟头上,俯视着他,“狗日的!”他走过来了。
当他走到坟下时,我从高处俯扑到他身上,居然将他扑倒在地。
我死死压着他,并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将一口痰吐到了我脸上,并用带了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将我的手扒开。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鲜血。但,我依然没有将手松开,瞪着眼,看着他那张发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抽着,突然从我身下抽了出来,蹬在我的肚皮上,并且将我从他身上蹬翻了。随即,他―跃而起,用脚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显示了一副很残忍的样子。我就用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脚,就像楼房坍塌了,我被压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块水泥板一样。他望着我说:“艾雯现在帮不了你的忙!”
“下流坯子!你是记恨她。你知道,她心里认定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你乔桉!”
“我当然知道。”他往脚上加了些力,看着我奋力抵挡了一阵之后,把力减弱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吗?这不可能。有我在,你、马水清,所有一切人,都休想有好!你们几个,我更不想放过―个。还记得刚进红瓦房那天吗?你们将我的铺盖卷从床上掀了下去。还记得你们四下里活动,让我当不成班长吗?……这些账我一笔一笔地都记着,没有一笔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