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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2-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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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济南道中(选录)

    之二
    过了德州,下了一阵雨,天气顿觉凉快,天色也暗下来了。室内点上电灯,我向窗
外一望,却见别有一片亮光照在树上地上,觉得奇异,同车的一位宁波人告诉我,这是
后面护送的兵车的电光。我探头出去,果然看见末后的一辆车头上,西边各有一盏灯
(这是我推想出来的,因为我看的只是一边,)射出光来,正如北京城里汽车的两只大
眼睛一样。当初我以为既然是兵车的探照灯,一定是很大的,却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
光只照着车旁两三丈远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见树林中的贼踪。据那位买办所说,这是从
去年故孙美瑶团长在临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颇发生效力,这
两道神光真吓退了沿路的毛贼,因为以后确不曾出过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济南了。
但我总觉得好笑,这两点光照在火车的尾巴头,好像是夏夜的萤火,太富于诙谐之趣。
我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亮光从地面移在麦子上,从麦子移到树叶上,心里起了一种离
奇的感觉,觉得似危险非危险,似平安非平安,似现实又似在做戏,仿佛眼看程咬金腰
间插着两把纸糊大板斧在台上踱着时一样。我们平常有一句话,时时说起却很少实验到
的,现在拿来应用,正相适合,这便是所谓浪漫的境界。
    十点钟到济南站后,坐洋车进城,路上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都上着“排门”,
与浙东相似。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有一次
夏天,我从家里往杭州,因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滨,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分坐轿
出发,通过萧山县城;那时所见街上的情形,很有点与这回相像。其实绍兴和南京的夜
景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徒步走过的印象与车上所见到底有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联想来罢
了。城里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门,同北京一样,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来的。我不
能说排门是比玻璃门更好,在实际上玻璃门当然比排门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观地看去,
总觉得旧式的铺门较有趣味。玻璃门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观,可惜现在多未能顾到这一
层,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东西一样。旧房屋的粗拙,全体还有些调和,新式的
却只见轻率凌乱这一点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个朋友去游大明湖,从鹊华桥下船。这是一种“出坂船”似的长方的
船,门窗做得很考究,船头有匾一块,文云:“逸兴豪情”,我说船头,只因它形式
似船头,但行驶起来,它却变了船尾,一个舟子便站在那里倒撑上去。他所用的家伙只
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么树,剥去了皮,很是光滑,树身却是弯来扭去的并不笔
直;他拿了这件东西,能够使一只大船进退回旋无不如意,并且不曾遇见一点小冲撞,
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桨橹的人看了不禁着实惊叹。大明湖在《老残游记》里很有一段描写,
我觉得写不出更好的文章来,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进社年会时也曾到过,所以我可以不
絮说了。我也同老残一样,走到历下亭铁公祠各处,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听得白妞说梨
花大鼓。我们又去看“大帅张少轩”捐资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张公祠,祠里还挂
有一幅他的“门下子婿”的长髯照相和好些“圣朝柱石”等等的孙公德政牌。随后又到
北极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侧一个大鬼,一手倒提着一个小妖,一手掐着
一个,神气非常活现,右脚下踏着一个女子,它的脚跟正落在腰间,把她端得目瞪口呆,
似乎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过这
湖是在城里,很是别致。清人铁保有一联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实在说得湖好,(据老残说这是铁公祠大门的槛联,现今却已掉下,在亭堂内倚墙放着
了),虽然我们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边渐渐地填为平地,面积大不如前;水路也很
窄狭,两旁变了私产,一区一区地用苇塘围绕,都是人家种蒲养鱼的地方,所以《老残
游记》里所记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经无从得见,至于“一声渔唱”尤其是听不到了。
但是济南城里有一个湖,即使较前已经不如,总是很好的事,这实在可以代一个大公园,
而且比公园更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见好许多船的学生在湖中往来,比较中央
公园里那些学生站在路边等看头发像鸡案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并不一定反对人家看
女人,不过那样看法未免令人见了生厌。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还有王君的一个
三岁的小孩同去,更令我们喜悦。他从宋君手里要蒲桃干吃,每拿几颗例须唱一出歌加
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给我们听,交换五六个蒲桃干,可是他后来也觉
得麻烦,便提出要求,说“不唱也给我罢”。他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而且一口的
济南话,我在他口中初次听到“俺”这一个字活用在言语里,虽然这种调子我们从北大
徐君的话里早已听惯了。
    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城内。

之三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业学校看金线泉。这天正下着雨,我们乘暂时雨住的时候,踏
着湿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边,照着老残的样子侧着头细看水面,却终于看不见那条金
线,只有许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还不如说水银的蒸汽,从石隙中直冒上来,
仿佛是地下有几座丹灶在那里炼药。池底里长着许多植物,有竹有怕,有些不知名的花
木,还有一株月季花,带着一个开过的花蒂: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叶青绿,如在陆上
一样,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线泉的邻近,有陈遵留客的投辖井,不过现在只是
一个六尺左右的方池,辖虽还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来了。次到趵突泉,见
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喷涌,据《老残游记》里说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们看见却
不过尺许罢了。池水在雨后颇是浑浊,也不曾流得“汩汩有声”,加上周围的石桥石路
以及茶馆之类,觉得很有点像故乡的脂沟汇,传说是越王宫女倾脂粉水,汇流此地,
现在却俗称“猪狗汇”,是乡村航船的聚会地了。随后我们往商埠游公园,刚才进门雨
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许久,等雨雾后再出来游玩。园中别无游客,容我们三人独占全
园,也是极有趣味的事。公园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边又别无名胜古迹,一切都
是人工的新设,但有一所大厅,门口悬着匾额,大书曰“畅趣游情,马良撰并书”,我
却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为马良将军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现在才知道也很有风雅的
趣味,不得不陈谢我当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别处游览,但济南这地方却已尽够中我的意了。我觉得北京也很好,
只是大多风和灰土,济南则没有这些:济南很有江南的风味,但我所讨厌的那些东南的
脾气似乎没有,(或未免有点速断?)所以是颇愉快的地方。然而因为端午将到,我不
能不赶快回北京来,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时终于乘了快车离开济南了。
    我在济南四天,讲演了八次。范围题目都由我自己选定,本来已是自由极了,但是
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可讲,勉强拟了几个题目,都没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讲的话觉
得不能句句确实,句句表现出真诚的气氛来,那是更不必说了。就是平常谈话,也常觉
得自己有些话是虚空的,不与心情切实相应,说出时便即知道,感到一种恶心的寂寞,
好像是嘴里尝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云:

        不知怎地,
        总觉得自己是虚伪之块似的,
        将眼睛闭上了。

    这种感觉,实在经验了好许多次。在这八个题目之中,只有未了的“神话的趣味”
还比较的好一点;这并非因为关于神话更有把握,只因世间对于这个问题很多误会,据
公刊的文章上看来,几乎尚未有人加以相当的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意见还未开始怀
疑,觉得不妨略说几句。我想神话的命运很有点与梦相似。野蛮人以梦为真,毕开化人
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
现,神话也经过宗教的,“哲学的”以及“科学的”解释之后,由人类学者解救出来,
还他原人文学的本来地位。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
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若是“满愿的梦”
则更求其隐密的动机,为学术的探讨者,说及神话,非信受则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样。
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
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
自己即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地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
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那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
很多。即如近来反对太戈尔运动也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是科学思想与西方化,却缺少怀
疑与宽容的精神,其实仍是东方式的攻击异端:倘若东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这种专
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活又说远了,与济南已经毫无关系,就此搁笔,至于神话问
题,说来也嫌唠叨,改日面谈罢。
                六月十日,在北京写。
           (1924年6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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