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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回首碧雪情-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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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些关键是碧微必须借着这个比喻说明白的:
    “而且我要告诉你,第一,你不是无心打破它,你是有意摔破它的;第二,这一件
磁器不仅仅是破了,简直已经碎得无从补起,因为你摔了它无数次,你知道吗?无数
次!”
    碧微再也无法婉转下去;新仇旧恨,多少不堪提起的往事,一件件在她脑海里闪过。
    悲鸿懂了,这是无可挽回的破局;像碧微说的,是一件摔了无数次、无从修补起的
磁器。
    但要悲鸿承认是他故意一次又一次摔那磁器,悲鸿是不肯的。在他认为,一个铜板
敲不响;他曾经很清楚地把他的埋怨告诉过碧微的母亲。碧微的脾气太强,太计较、太
挑剔;难道她母亲没有转告她吗?
    算了!还想这些干什么?走吧!反正自己是栽了……但前面客厅里还有一个人,悲
鸿不想再跟老人家打照面;他走出房间,看到有一扇后门,该可以从那儿出去吧。
    后院里,住同一栋宿舍的颜实甫正在纳凉;看颜实甫的表情,显然刚才那些对话都
让他听见了,尤其是碧微后来的声调提得好高。悲鸿想,自己也正好发发牢骚;何况还
可以在外人面前表明心迹:
    “实甫兄!我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了,可是碧微她……”
    “你这就叫做尽了最后的努力啦?悲鸿!过去我不太清楚,但这儿,你这才来第二
次。洋人的圣经里说了,人家打你左脸,你该把右脸也送上去!悲鸿!不是我说你,假
如真有心求她,就得厚着脸皮、就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
    “还提什么勇气!老了!”
    “跟自己的太太谈情说爱、打情骂俏,还嫌什么老?”
    “算了!实甫兄!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走了!”
    悲鸿穿过不怎么大的院落,一眼看到了后院那扇门,他一闪身出去了。
    这两次谈话是非常不愉快的,那根本是两次没有结果的谈判;而悲鸿果然到桂林去
了。
    碧微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很绝,事情已经到了不可能挽回的地步。照理说,她应该更
理直气壮地把感情加倍投向道藩,但碧微并没有那么做。相反地,从悲鸿身上,她想到
了道藩;而从道藩身上,她看到了素珊的影子,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逃难在外,没有那种心境庆祝什么,自己的心情又这么恶劣,更不去想任何带有喜
气的事,但这一天碧微躲避不了,这是她四十四岁的生日。几个好朋友在一家饭馆里安
排了小小的聚会,道藩当然也来了。
    饭局散了之后,两人巧妙地有了单独的相聚,这是任何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用心去安
排的;找个借口、编个理由,摆脱其它的人……反正也没有哪个无聊的人会在意。就那
么信步走着。农历二月底是仲春季节,晚风还带着一点凉意;碧微和道藩不自觉地紧靠
在一起。
    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半人工、半天然的小公园,里面没有小桥流水,也没有亭
台楼阁;有的只是一片草地,几株不知名的树,几张几近破损的木板座椅,和一两盏昏
黄的灯。
    碧微和道藩走了进去。刚在椅子上坐下,道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他撕开纸,
把里面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碧微。
    “打开看看!”
    “道藩!你这是……?”
    “这是真正的生日礼物,就像有时候非得寄给你两封信不可。”
    刚才在饭局上,当着大伙的面,道藩已经送过一份礼物了,是个小钱包;就和其它
人送的礼物一样,有它的意义,却不怎么起眼。
    碧微笑了,她当然不会拒绝这第二份礼物;那是一枚瑞士的金表,碧微谨慎地取出,
再把手腕上原来戴的表取下来。
    这只旧手表,是二十年前碧微的谊兄张允恺在德国送给她的。
    “这将是我的第二只手表,谢谢你!……替我戴上。”
    道藩也那么谨慎地接过手表;当他替碧微戴好之后,手却没有松开:
    “喜欢吗?”“喜欢!它好漂亮!真的,我好喜欢!你不该花这么多钱的!”
    “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喜欢!”
    碧微知道道藩的负担并不轻,除了在重庆要养家活口,他还得按月寄些钱回老家,
给那儿的亲人。碧微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物质上的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她心里对素珊的
那份歉疚,碧微最近老是想着这个问题。
    “你对我愈好,我愈觉得对不起素珊。”
    碧微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的生日,道藩这么细腻地选了两件礼物,又这么诗情
画意地陪着自己,他怎堪如此的扫兴?
    果然,道藩沉默了。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那不像是生气,而是几许痛苦。碧
微握紧道藩的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
    “不要紧,我们总不能永远逃避这些,不是吗?”
    碧微有点诧异,道藩这会儿也抓紧了她的手:
    “让我们勇敢地面对这些!相信我,更相信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我说过,不要
对我有任何的怀疑!”
    “我知道!……可是,我愈肯定你我之间的感情,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你不知道
我怎么责备自己!那一年我帮你们……我是说,我给素珊寄钱到法国去,让她高高兴兴
地来上海做中国新娘,而现在我却……”
    “不是你!是我!我说过无数次,该责怪的人是我!可是我无法骗自己!那一年在
巴黎……后来在南京……前前后后都快二十年了,我就是骗不了自己!”
    道藩把头埋在碧微手里,碧微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道藩才又把头抬起
来:
    “其实,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我是说我跟素珊。……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没办
法像我跟你这么契合、这么相知。当然,我爱她,直到今天我还是一样爱她,有时候我
会问自己,为什么一个人心头的爱只能多到百分之百?为什么百分之百就是极限?为什
么从这边分一点出去,那边就必得要少一点?为什么我不可以有百分之两百的爱?”
    道藩像个孩子般的,一连串拋出这许多天真的疑问;不错,既天真又傻!碧微无奈
了,她完全懂得道藩的这些疑问;虽然她自己的处境完全不同。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晚上在家里,想着要来替你过生日,我心神不宁,她显
然感觉得到,因为她的眼神在向我质问!有时候我真想把整个事情摊开来,看看她会怎
么办。我想,也许西方人在这方面比较能够洒脱些;但我立刻又告诉自己,不行!绝不
可以拿这个来当作伤害她的理由,我不能这样做!”
    碧微一直没说话,她听着道藩的倾诉,听着道藩在反复的矛盾中挣扎。无数次,碧
微也在这反复的矛盾中挣扎;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自己快快乐乐过生日的这个晚上提起
这煞风景的事。
    碧微心里更明白,她不会提出和道藩分手的要求;虽然她确实有过这个念头,而且
岂止千百次,但她做不到!
    因为她早已无法跳脱这份浓浓的感情;道藩的,还有她自己的。
    中国文艺社的会客室里,碧微和华林正在闲聊;所谓会客室,其实就是在办公室的
一个角落里放几把破椅子、一张小茶几。抗战时期大后方的重庆,虽然是全国的精神堡
垒,但在物质上还是很贫乏的。
    华林和碧微、悲鸿的交情算是相当深的;他关心这一对从年轻时候就开始有隔阂的
怨偶。聊着聊着,华林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悲鸿身上:
    “悲鸿走之前,有没有给你消息?”
    华林指的是上回在碧微家里吃饭,碧微提出来关于孩子去留的问题;碧微苦笑了:
    “你想他会给我什幺肯定的答复吗?二十多年了,他处理事情的态度,我还会不清
楚?”
    “碧微!不是我说你,我也绝不会偏袒悲鸿,事情演变到今天,要去追究谁对谁错,
已经毫无意义。但那天你连将他好几个军,难怪他一时拿不出办法来!而且……你这幺
一来,等于又把他往外头推……”
    “那就随便他怎幺想了!哼!”
    碧微冷笑了一下,是我把他往外推吗?孙韵君的事,从一开始我就没阻止过,也无
从阻止;悲鸿都已经登报把我给“休”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分手,难道还要我负责不成?
    碧微心里这幺想,嘴里可不好说;毕竟华林等于是自己的半个长辈,而且也确实一
直很关心自己和悲鸿。
    没想到,华林听到碧微这句话却笑了:
    “你以为我是在说悲鸿跟孙韵君的事?”
    碧微这下可愣住了;她再怎幺故作洒脱,对华林这句话里的意思,也不能不满腹狐
疑……
    “我坦白告诉你吧!反正事到如今,我知道你对悲鸿早就死了心。你想悲鸿急着又
到桂林去,是什幺原因?”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在桂林又有了新的对象!”
    “嗄?……”
    “是一个唱地方戏的,叫冬渡兰,冬天的冬、渡船的渡、兰花的兰。”“哦?……
是怎幺回事?跟我又扯得上什幺关系?”
    碧微讶异了,她万万想不到悲鸿又有了这幺一段情。怎幺发生的、什幺时候发生的,
碧微都不想知道;她只想知道华林所说的“又把他往外推”,究竟指的是什幺。
    华林刻意把目光转开,他不忍心看到碧微听了下面这段话的反应:
    “悲鸿一回到重庆就告诉我,他跟冬渡兰的事,悲鸿想跟她结婚,但也想再试试看
你这边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可能……”
    “我懂了!如果我答应让他回来,他就不到桂林去,是不是?”
    华林点了点头;碧微先是面无表情,接着居然大声笑了出来:
    “哈哈……原来还是老套!……华大哥!谢谢你告诉我,更谢谢你没有事先告诉我,
否则,我那天还不知道会说出什幺难听的话!”
    “碧微!你……”
    “华大哥!我不想再谈任何跟悲鸿有关的事了……”
    “我知道。”
    碧微眼里闪着泪光,那是一份让自己痛到极点的不甘心;她不甘心在孙韵君的事都
还没完全扫入尘土的时候,自己又一次被耍了,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被当作筹码给耍了,
而耍她的人依然是自己两个孩子的父亲!
    悲鸿是八月十一日到桂林去的;他托当年南国社的老伙伴欧阳予倩的太太做媒,却
被冬渡兰拒绝了。前后在桂林待了一个月,悲鸿又回到重庆的中国美术院。
    九月里的一天下什,蒋梅笙上街买东西,在一座窄桥上为了闪躲一个挑着担子的买
卖人,竟然摔了一跤,左手腕扭伤了。也许是年岁大了,从那以后,老人家的身体变得
很虚弱,胃口也差;手腕的伤渐渐复原,体力却一蹶不振。
    十二月十日,道藩专程来到磁器口,和碧微一起陪着老人家进城去看一位姓张的中
医师;送他们父女回家之后,自己再回到重庆,他跑了两个来回。这天晚上,悲鸿也出
现了;他由陈晓南陪着。蒋梅笙坐在客厅里的一把藤椅上休息,碧微陪在一旁;悲鸿走
上前:
    “爹!今天才听斯百说起,您最近身体不太好?”
    蒋梅笙对这个称呼依旧不以为然;但自己精神实在很差,就随他喊吧。“真是不行
了!体力愈来愈衰弱。”
    “我看爹就不要再教书了,挺累人的!”
    “那怎幺成!日子过得这幺苦,让碧微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我过意不去!也不忍
心!”
    蒋梅笙当然是话里有话,悲鸿只好闭上嘴。
    一会儿,悲鸿看见后面小起居室里墙上的那幅画,他站了起来:
    “一幅画老是挂在同样的地方,不好!晓南,来!帮我把这幅画取下来,明天我再
送一幅过来!”
    蒋梅笙和碧微对看了一眼;不知道悲鸿又在玩什幺花样。
    碧微到后面拿出画叉,交给陈晓南;看着陈晓南把画取下,她憋不住了:
    “明天哪怕有再好的画送来,我们也不要了!我们家挂不起名画!”碧微话里带着
刺;悲鸿自觉没趣,把那幅芭蕉树的画卷起来,匆匆告辞。悲鸿他们前脚刚走,隔壁的
颜实甫也过来看蒋梅笙;蒋梅笙浑身发抖,指着墙上原来那幅画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连那幅画都拿走了!偏偏我又跟他提到了生活问题,难不成他以为我会
卖了他那幅画?……他把我这把老骨头看得太轻了!”
    老人家说得太急,直咳嗽;碧微眼里含着泪,赶紧替父亲搥背:
    “爹!您犯得着跟这种人生气吗?爹!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颜实甫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幺;过了一会儿,他倒是想起一件事:“碧微!陪我到
起居室里看看!”
    颜实甫眨眨眼;碧微知道他有话不方便在父亲面前说。起居室里,颜实甫放低了声
音:
    “不是我迷信,但是老一辈的人都说,家里有病人,最好不要搬动东西,悲鸿这个
举动太莽撞!而且这里面又牵涉到感情的问题,看老人家气成那个样子。碧微!这两天
你要多注意你爹!”碧微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碧微在办公室里接到紧急通知,蒋梅笙被人发现情况不对。碧
微匆匆赶回家;一边联络道藩,让他过来帮忙。道藩赶到了,蒋梅笙先由重庆大学的校
医做了急救,又打了强心针,然后被送往远在市区的重庆市立医院。
    坐在道藩的车子里,碧微抱着横躺在她身上的父亲;十二月天的气温已经很低,蒋
梅笙身上裹着棉被还是发抖,碧微轻轻喊了一声:
    “爹!您冷不冷?”
    “还好……”晚上十点钟抵达医院;急诊室的值班大夫立刻做了必要检查,然后对
碧微摇摇头,叹口气。一个钟头之后,蒋梅笙阖上了眼睛。碧微在急诊室病床前跪下,
痛哭失声。
    一只也是颤抖着的手,轻轻搀扶起碧微……
    剎那间碧微已经失去知觉。她由道藩搀扶着,跟在灵床后面,机械般地移动脚步;
她望着那床脚下的四个小轮子滚动着、滚动着,把父亲送进阴冷的太平间。
    碧微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衣襟,滴在道藩的手腕,滴在医院走廊的地板上……
  


 
                                 第十八节

    蒋梅笙是在一九四二年年底去世的;一九四三年对碧微来说,却是更不幸的一年。
    蒋梅笙一辈子献身教育,上海沦陷后,不满日军统治下的教学环境,跋山涉水来到
重庆;妻子戴清波却因为年老体衰而无法同行。开始的一段日子,老太太一个人还能勉
强撑着既孤独又贫苦的生活;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碧微的二堂兄把老人家接到南京就
近照料。父亲去世的噩耗,碧微一直瞒着母亲,怕母亲受不了打击;可是好一阵子没有
丈夫的消息,老太太抑郁之下,竟然中风在床,拖了没多久也过世了。
    这是九月里的事;前后才九个月的时间,最亲的父母相继撒手人寰,碧微的伤心是
可以想见的;她终日以泪洗面,甚至连精神都恍恍惚惚的。回想起二十六年前跟悲鸿私
奔,父母从一开始就原谅了她;后来倒是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尤其是这些年和悲鸿一直
处在濒临决裂的境地。
    碧微也曾憧憬,在战争结束后,她要为两位老人家多尽点孝心,至少守在二老身边,
陪他们度过一个宁静安详的晚年;可是天不从人愿,二老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三个月后,另一件让碧微伤心的事发生了。
    这一天,道藩到碧微家里,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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