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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首碧雪情-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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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悲鸿带着碧微到名画家达仰的家里。仆人打开大门的时候,
碧微下意识地整了整服装,又摸了摸盘起来的一头长发;悲鸿在一旁笑了:
    “够美的了!”
    碧微穿著一件带有中国风味的象牙色套装,看起来相当亮丽而又雅致;她不知道悲
鸿这一句称赞是由衷的、还是信口说的。进门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玄关旁边一
面镜子里的自己:
    “可是,悲鸿!……我还是有点紧张!”
    “别紧张!离你亮相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跨进客厅,主人已经迎了上来:“你一定就是徐夫人!只有悲鸿这么年轻而又有深
度、有眼光的艺术家,才能娶到像你这样高雅的美人!”“谢谢您的赞美,达仰先生,
我代替我的妻子向您致意!”悲鸿向达仰微微欠个身子,碧微则是浅笑着颔首答礼。碧
微学法国话已经有一段时间;她知道达仰在夸赞自己,但她想那是主人的客套话、社交
语。
    “徐夫人,请你在这里坐一会儿,也许你的先生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严厉的老师,
我要很仔细地检查他上个星期的作业!我邀请的客人中什才会光临,因此,我想你有一
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客厅里看一看我收藏的这些艺术品!徐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达仰先生!您先请!”
    达仰对碧微笑着点点头,朝里面一个房间走去;悲鸿跟在他后面,手里握着一卷画
纸,那就是他的“作业”。
    徐悲鸿虽然在国内已经有了相当深厚的作画基础,但他觉得,中画与西画无论在抽
象的风格上或具象的实作上,毕竟有着极大的不同;于是在进入法国最高的艺术学府之
后,他认真地从最基本的学起。先在素描班画石膏像,然后进阶到画模特儿;而由于他
的根基扎实,又肯下苦功学习,这两个阶段不到半年就完成了。在同一时间进入国立艺
术学校的学生当中,很快就脱颖而出。这一年悲鸿已经二十五岁,比大多数的同学年长
成熟,再加上优异的成绩受到教授们的肯定,因此,他常常有机会参加校外的社交活动,
认识了不少艺术界的前辈,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这位著名的实用主义大画家达仰。
    达仰赏识悲鸿,也有心栽培悲鸿;他要悲鸿每个星期天上什带着整个星期的画作到
家里讨论,由达仰亲自指点他。这会儿,达仰在自己的画室里,他非常仔细地审视悲鸿
的几幅素描:
    “作素描,不仅要力求精细、具体而微,一纤一毫都得谨慎;更要从整体的角度着
眼,这样才会有韵味、有气势……”
    “是……达仰先生!”
    悲鸿恭恭谨谨地坐在一旁受教。
    “记得我十七岁跟着风景画大师科罗学画,他告诉我,作画一定要忠诚,要有足够
的自信,但也要明白,从事任何一种艺术工作都不容易;要虚心求教,不要因为一点小
成就而自鸣得意……”
    看到悲鸿一脸严肃,达仰又刻意把气氛放轻松:
    “当然,艺术是美好的,因此,你也要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去学习,我请你带你的妻
子来,就是要你们跟我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天!我的客人也该到了,我们一起迎接
他们吧!”
    达仰站起身,悲鸿把自己的作业收拾好,两个人回到客厅。今天中什将会是个愉快
的聚会,达仰要把悲鸿和碧微介绍给一些朋友,包括法国最著名的雕塑家邓普特,以及
喜欢收藏名画的巴黎和平街一家大服装店的老板,还有他们的妻子……
    一九二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一等秘书张允恺正在家里忙着招呼
客人。餐桌上摆满了张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一道道好菜;杯觥交错,宾主尽欢,热闹非常。
    主人张允恺笑呵呵地站了起来:
    “刚才已经向各位介绍过了,坐在我旁边的是徐悲鸿先生和他的夫人蒋碧微女士,
悲鸿老弟是我们中国留法的艺术高材生,而碧微女士系出名门,是一位秀外慧中、难得
一见的现代中国女性!他们趁着学校放暑假,从巴黎到柏林游览,今天内人和我请各位
到舍下小聚,除了向他们贤伉俪表示欢迎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说到这儿,张允恺把目光转向碧微,神情有点激动:
    “我有一个妹妹,不幸在十几岁的时候病故,多年来,我时常想起她那副可爱动人
的模样,前几天,心如兄带着悲鸿老弟和他的夫人到公使馆来,我一见到碧微女士,当
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她跟我那故去的妹妹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因此,我现在要宣布一件
事情,从今天起,我认碧微女士为义妹,碧微女士!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份荣幸?”
    这是件喜事,满屋子的客人都鼓掌道贺;碧微完全没料到自己会成为这场聚会的焦
点人物,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望着悲鸿……
    悲鸿站了起来,碧微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都带着几分腼腆,倒有点像
是喜宴上的新郎新娘。悲鸿略一沉着,举起酒杯:
    “谢谢张先生!我和碧微同感荣幸!我们岂有不从命之理?”
    “是啊!张先生!悲鸿跟我远离家园,又是从巴黎到这儿来度假,能得到张先生、
张夫人……以及各位的照顾,实在荣幸。”
    也许真是有那缘分吧!碧微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居然也把几句肺腑之言铺陈得极为
得体。
    张允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红色的小首饰盒,递给碧微:
    “我在家里排行老八,从现在起,你就喊我八哥!这是我跟你八嫂的见面礼,照西
洋人规矩,你得当面打开!”
    “谢谢八哥八嫂!”
    碧微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珊瑚别针,鲜红的色泽,配上金质的镶边,玲
珑剔透、闪闪发光;整桌人又是一阵掌声……
    悲鸿和碧微的德国之行,确实是存着度假的念头。那时候许多中国留学生喜欢在暑
假或寒假出外旅行,因为食宿开销在哪儿都得花;贴一点交通费,假期里就可以到处游
山玩水了。悲鸿学的是艺术,到处走走看看更是觉得理所当然;碧微则是暗自高兴,至
少,她又暂时可以跟在悲鸿身边。出门旅行嘛!有哪个男人会老是把妻子留在外地的旅
馆里?碧微想起了瑞士洛桑山巅的白雪……可是没到,这趟旅行变了质,他们几乎回不
了巴黎!
    一九二一年,国内的政局起了变化,直奉战争终于打了起来;动荡不安的局面,竟
然也影响到海外的学子。这一天,张允恺面色凝重地到旅馆里:
    “悲鸿!情况不妙!我听说留学生的公费发不下来了!”
    “八哥!……您是说……”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北洋政府各派系之间闹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到留学生了!
不只是德国,法国那边情形也一样!公费就要停发了!”
    “那……怎么办?”
    悲鸿再怎么对处理钱财没概念,再怎么不在意家里的开销,这回可感觉到沉重的压
力了,尤其又是在客居柏林的时候听到这消息!碧微在一旁没作声,她自然比悲鸿更紧
张、更忧心;张允恺赶紧安慰她:
    “你们先别乱了分寸,天无绝人之处,让我来想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碧微
不安地直抠着手指甲……过了好一阵子,张允恺衡情度势、理了理思绪,总算有了主意:
    “我看,你们暂时也不必急着回巴黎了!事已至此,在哪儿都一样,在柏林,我也
许还可以帮上一些小忙。”
    商量的结果,暂时由张允恺先代他们租一个地方住下来,手头的钱尽量省着用,过
一段时间再说。碧微又得为家用而精打细算了。自从到了巴黎以后,留学生的公费虽然
并不怎么优厚,但至少过日子是没问题的;碧微想起以前尝过的穷滋味,她从没有奢望
过财神爷的眷顾,而苦日子却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来折腾折腾她!
    这次的苦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多亏碧微在异乡认了这么一位义兄。张允恺
设想得挺周到,代他们租的房子不但有卧室、有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充作
悲鸿的画室;此外,张允恺还经常在不伤害悲鸿和碧微自尊心的前提下,给他们一些物
质上的支持。这一天,张允恺夫妇又约了悲鸿和碧微到家里吃饭,饭后在客厅闲聊,悲
鸿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八哥!您交游广阔,又是外交官,巴黎的中国学生最近组织了一个什么‘天狗
会’,您听说了没有?”
    “有啊!好象在报上看到过这么一个消息,不过我没怎么注意。”
    “这个‘天狗会’啊……哈哈……”
    悲鸿还没说出是怎么回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碧微把话头接了过去:
    “让我说!八哥!前两天我们接到巴黎那些朋友的一封信……不对!该说是一份通
知,他们的‘天狗会’已经正式成立了,正在招兵买马,成立这个会的目的嘛,是为了
结合普天下志同道合的‘狗朋友’,要经常聚会、经常办活动,他们还派出代表到各国
考察‘狗种’。”
    “哈哈……碧微!让我接着说!他们甚至在伦敦设了‘狗公使’,还要派一位‘狗
特使’到柏林来!”
    说到这儿,悲鸿突然煞住车,因为他想起张允恺正是“公使馆”的一等秘书……,
悲鸿赶紧瞄了一眼张允恺的表情。张允恺确实有点尴尬,但很快就不在意了:
    “我大概懂了!也想起报上好象提到过,这个‘天狗会’凡事都要冠上一个‘狗’
字,但是平常谈话当中又要特地避讳这个字!”
    “没错!没错!不但避讳,而且还要用‘圣人’的‘圣’字代替……那份通知上举
了几个例子,譬如‘狗屁’,要说‘圣屁’,骂人‘狗腿子’,要说‘圣腿子’……”
    “哈哈……”
    大伙几乎都笑出了眼泪;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张夫人露出好奇的眼神:
    “他们这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是年轻人的起哄、逗乐,该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到
处登报、发通知;允恺!依你看这是……”
    其实张允恺也在思量这件事;但他实在想不出名堂来……
    悲鸿所说的那份通知,还透露了一个讯息:“天狗会”派到柏林来视察的“特使”,
竟然就是曾经在巴黎和悲鸿他们同住一家旅馆的谢寿康。几天后,谢寿康抵达了,道出
了“天狗会”一个有趣的小秘密:
    “当初想到“天狗会”这个名称,是因为听说国内有一帮人在上海成立了一个‘天
马会’,可以有‘天马会’,当然也可以有‘天狗会’!”
    谢寿康故意停住,喝了一口茶;表情里的促狭味道变得更浓了:
    “通知上说了,我们成立的当天,就选出了第一任会长,是一个姓赵的学生,事前
他本人毫不知情,我们推选他的唯一原因,是受不了他那种马屁精的作风!国内政局乱
得很,却往往是马屁精当道,所以我们暗中规定,天狗会会长必须由公认的最大马屁精
担任。你们想想,有谁愿意当?于是,这个姓赵的就这么被设计了!怎么样,有意思
吧?”
    悲鸿和碧微都笑了,原来,天狗会有那么一点嘲讽国内政治人物的意味。想想也对,
留学生领不到公费,经济来源被切断了,他们当然不满!想到了这一层,碧微关心起留
在巴黎的朋友:
    “谢大哥!公费领不到了,大伙怎么办?”
    “怎么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到饭馆里当跑堂,有的当起街头画家、给人
画素描讨几个钱;家乡环境好的,跟家里要钱。反正啊,饿不死人的!大丈夫能屈能伸,
中国人就这一点韧性比洋鬼子强!”
    一番话说得悲鸿和碧微都起了感慨,也起了屡屡乡愁……
    碧微突然想起,出国之前,上海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答应悲鸿每个月寄三百块钱来
的,怎么没了下文?前些时有公费领还不觉得,而现在,如果有那笔钱……;碧微低下
头,没有再留意谢寿康有关天狗会的“会务报告”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悲鸿和碧微有张允恺的照顾,省了不少开销。而他们还有一项
额外收入,那是因为德国战败之后经济萧条,通货膨胀情形严重,马克一直在大幅度贬
值;悲鸿带在身上的法郎,每次在黑市兑换,都意外地多赚到一些差额。手头稍微一松,
他甚至还偶尔买些画或是其它艺术品什么的。像以前一样,这方面他不会顾及碧微的感
觉。
    这一天下午,悲鸿在小画室里看书;碧微正准备出去买点东西。她听见有敲门声,
接着是一个中国人在门外问:
    “徐先生在家吗?”
    是陌生的声音,碧微有点纳闷地打开大门;一个陌生的人影闪进她的眼帘。
    “请问,这儿是徐悲鸿先生的公馆吗?”
    “您是……?”
    “我叫张道藩,是从英国来的,特地来拜访徐先生。您是……?”
    “我是悲鸿的妻子,请进!”
    碧微把客人让进了屋子,连忙去沏茶;悲鸿已经从画室里走了出来:
    “对不起,刚才我在里头,没听清楚,您是……”
    “我叫张道藩,在英国伦敦大学学美术;最近到德国度假,听这儿的朋友提起您,
特地来看您!”
    “不敢当!张先生!”
    碧微从厨房里端着茶出来:
    “张先生,请用茶!悲鸿!我上街买点东西!”
    说完笑了笑,出去了;留下初次见面的两个男人。他们一定有得聊,都是学画的;
一个从中国到法国学画,一个从中国到英国学画,而两个人却在德国遇见了。真巧!碧
微心里想着。
    过了几天,悲鸿趁着外出的机会,照着那个留英的中国学生张道藩留下的地址,带
碧微去回拜他;那是一栋布置得非常雅致的屋子,是张道藩和另一个中国学生傅斯年在
柏林合租的。这回是三个男人在聊天,碧微静静坐着,很少说话;她偶尔低下头,望着
脚下深红色的地毯。
    苦日子一直捱到一九二三年的春天;正在困守愁城、不时还得向别人开口借钱度日
的时候,悲鸿终于接到巴黎中国大使馆的通知,留学生公费恢复了!而且还补足了先前
积欠的。悲鸿喜出望外:
    “碧微!下来了!公费下来了!”
    “你说什么?什么下来了?”
    碧微正在厨房准备两个人简陋得不象样的什餐,她提高了嗓子问。
    “公费!……留学生的公费!巴黎大使馆的通知……你快来看!”
    碧微几乎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见悲鸿兴奋得脸都胀红了,手里拿着那张通知,不
时凑到嘴边,一次又一次亲着……
    “看你!像个孩子似的!”
    碧微嘴里这么说,心里可真想也凑上前去,亲吻那张救命的通知!两人眼眶里都含
着泪;悲鸿把碧微紧紧抱住:
    “这一大段日子,难为你了!也辛苦你了!”
    “快别这么说!你还不是一样!”
    说也奇怪!有了钱,可以一解困境,心情自然好了;而平日藏在心里的一些怨怼、
一些责怪似乎都可以拋掉。碧微闭着眼,让悲鸿的双手肆意地在自己背上游走。她想,
自己还是深深爱着悲鸿,悲鸿还是挺可爱的;除了他那不太把枕边人放在心上的毛病。
    碧微又想,趁着高兴,干脆说出心里的感觉;尤其得劝劝悲鸿,领到补发的公费,
该计划着用……但碧微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忍心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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