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骈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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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一去不复返。
列位,从来挣家事的人,与那用家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热便热到赤身裸体了,打扇也还嫌热;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向火,也尚道冷。天时就是这般不齐,怪不得人的作为也迥然不同。论起会挣家业人来,就是方正华死后,也是大富之家,那里一穷就穷得别个穷人般干净。倘及时整顿一番,也自将就支持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惯的,打算是打算不惯的。便如石锤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却说方正华在日,曾与儿子定下头亲事,是河南怀庆府一个财主王元尚的女儿,唤做睦姑。后来那边闻方家穷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华死了,送讣闻去,也不来吊。柳氏和儿子,还只道是他家因路程遥远的缘故。
看看服也除了,却终不见来。当下母子两个,穷得衣食不周,柳氏只得和儿子商量,叫他到怀庆府去,只做定大婚之期,就叙述些现在情形,希冀那边照拂。
方口禾领了母命,带些干粮在身边,牲口也雇不起,只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怀庆,问至王家,便央管门的人去通报。
从来富贵人家,门上第一刁恶,他听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见他身上衣衫,旧得晦气,脚上一双鞋子,从保定直步至怀庆,底都走薄了,几个脚指头,即日要夺围而出。且受风霜辛苦,弄得猴头鸟颈,十分丢不上眼,有些不屑替他通报。却还因不晓得家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进去禀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听得说女婿到来,心中骇异,呆了一呆,便问:“有多少人跟来?”管门的说是:“独自一个。”
王元尚便问:“怎么打扮?”管门的把那褴褛光景,述与主人听了。
只见王元尚眉头都皱,分付管门的:“你出去问他,为什么事故到来。”
那班奴才,最会窥探主人意思打发的。走出来,也没什么称呼,说道:“员外问你,为着什么到来?”
方口禾倒还好声好口的道:“管家,你领我去见了员外,当了面就好说了。”
管门的板着脸道:“员外分付,先来问你,你却如何倒这般讲。”口里说,手里自去桌上茶壶内,斟出杯茶来。
方口禾只道是请他,正要伸手去接,却见他取来自吃。方口禾这般怠慢,好生不乐。欲待说是来订婚期,自觉有些不像样;欲待不说,却又没得见丈人。徘徊了一会,没奈何,只得告道:“管家,我的来意,原不是在这里说的。但员外既先来问,我烦你代我入去禀白,此番只是来定吉期。”
管门的也不答应,竟自走了进去,传这话与主人听。
王元尚那时在里面,和金氏闲话。睦姑也坐在旁边。夫妻两个听了,都不开口。停了半晌,王元尚看着金氏对管门的道:“你再去对他说,叫他备了一千银子来,做准日礼,才好定得吉期。若是没有时,不必来认这门亲了。”
管门的得了这几句,越发胆大,慢慢地走出来,也不去与方口禾打话,自向门首一条凳上,倒朝着外面坐了,看街坊上三四个小儿夺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问道:“管家,你去员外跟前怎么说了?”
管门的慢慢侧转头来道:“员外叫你拿一千银子来准日,没有时,不必认这门亲了。”说罢,仍回头去看那小儿玩耍。
方口禾此时,心中气忿,不好就发出来,只得又告管门的道:“管家对你说,我家先前也曾富过来,只是现在穷了,拿不出,烦你再上复员外,不要作难,且放进去见一见也好。”
管门的听说,恼起来道:“你这人忒不爽利。有银子自来准日,没银子两家撒开。有这般多缠。”
方口禾见他无状已极,待要发作,早又见里边打发管家婆出来,叮嘱管门的道:“里头分付你,那姓方的量来没银子,快赶出去,不要放在这里,装人家幌子。”
管门的就把方口禾向门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体来害我受气。”险些把方口禾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脚,思量要骂。忽转一念道:我只一人在此,倘被他家赶出些人来,越发要受辱了。便缩住了口。
却又想着自己,本指望这里款留,只带得来的盘费。如今却怎地回去。不觉起风下了雨,出不出气变了苦,哀哀的哭将起来。那管门的把门关了不来睬。
倒是对门一个顾妈妈,年纪六十多岁,丈夫亡过,儿子街上去做些小买卖未回来。一个人在家,听见他哭得凄惨,走过来劝,扯他去自己家中坐了,问是什么缘由。
方口禾把远来探亲,王家这般相待,如今回去不得,细细告诉他听。
顾妈妈十分怜悯,晓得他没有吃饭,便去打两张薄饼来,与他充饥。又拿了件布衣服,去左近一个当铺里,典得一千个钱来,把与方口禾道:“不多一文,将就帮郎君做些盘费。那王元尚是极凶恶的,你便和他到官,也怕没得便宜。且回去再处罢。”
方口禾谢了顾妈妈,即便转身回到家中,把上项事告诉母亲。
柳氏听了,泪流不止,又对方口禾道:“我想你父亲在日,那些朋友,都曾借我家银两。如今也有几家还得起的,你可去讨取些来度日。”
方口禾泣道:“母亲怎还看不破。他们一向相与我家,只是为着钱财。倘然孩儿今日峨冠博带,乘着高车驷马前去,就要借千把银子,也未必回头出来。如今穷得这个样儿,那个还来忆念旧日恩情。况父亲借出去的银子,都没有凭据,那里讨得动。”
柳氏道:“虽然如此,难道竟关了门,受俄不成。你还是去讨看。倘或有几个良心好的,不忍看我娘儿两个饿死,也未可知。”
方口禾只得出了门,向父亲的朋友家去,只说告借。走了二十多天,远的近的,都已走遍,那里要得动半个老官板,十分气忿。
却又想道:这班是我父亲朋友,和我隔一层。那我自己相与的,或者不是这般看冷眼。便又走向那小友人家告急。谁知说了钱就无缘,也都愁出一窠水来,没得赍发。正是: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方口禾回到家中,告知母亲,心中苦切。娘儿两个哭了一场,从此息了这念头,只在家有一顿没一顿的苦度不题。
且说王元尚夫妻,不放方口禾入门,回绝了出去,睦姑心中却晓得,道父母不是。王元尚要另与他出帖。
睦姑泣下道:“方郎不是生下来就穷的,这也是孩儿的命。爹爹母亲既把孩儿许了他,孩儿便生也是方家人,死也是方家鬼。断不另嫁别人的。”
王元尚不快道:“你还不晓得穷的苦,吃也没得吃,穿也没得穿。你是受用惯的,那里他家去过得惯,还要想他。”
金氏也接口道:“他家那里还有什么丫头使女,粗粗细细,都要自己去,你如何来得?我和父亲是不舍得你。退了那头亲,你怎还执迷不悟。”
睦姑道:“为人在世,若是贪了吃着,爱了安逸,不顾那道理,也还成什么人。爹爹母亲说爱孩儿,倒害孩儿哩。”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王元尚夫妻又百般劝诱,睦姑只是不听。夫妻两个动了气,日日把女儿来骂。睦姑听凭爹娘骂,却全然不动。王元尚夫妻倒也无可奈何。
过不多时,一夜,王元尚夫妻在睡梦里,听得响动,惊醒来,见是一伙强盗,明火执仗,打入房来。
夫妻两个抖做一团,被一个强盗在床里拖出去,问银子那里。王元尚刚道得个“没”字,一盗将手中亮子在他嘴上一指道:“怎么没有?”早把满嘴胡须,放野火般烧得只剩些短根。夫妻两个着了急,指点出藏银子地方。那伙强人又在他家各处,搜索抢掠一空而去。
王元尚等到天明,报了官,差快役去捉,却那里有捉处。王元尚家从此也穷了。
光阴如箭,倏忽两年,越发穷得不堪。有个广东客人,在怀庆生意。闻得睦姑标致,肯出五十金买去做小。央媒来说。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才穷得,便有人发这般轻薄念头。就是做媒人的,也胆敢说出来,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个人贫志短,也就许诺。收了价银,不顾女儿肯否,约日便要送去。
睦姑晓得了,连夜寻些窖煤,把粉脸涂得似鬼怪一般,乘着月色,出门逃走。心中要投保定去,却不认得路。平日间听得说在东边,瞎七瞎八,往东走去。
走到天明,可怜腿都肿了,肚里饿起来,却没铜钱买吃,只得到村落里去化口吃了。问那保定的路又走。
从此日里讨饭,夜间怕被污辱,扒到茂盛些的树上去,鸟雀般歇宿。把个娇嫩身躯,弄得遍体皮肉都在树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才到了保定。问到方家,直闯进去。柳氏母子看见,只道是乞丐,又涂得脸来怕人,柳氏便嚷道:“你这乞婆,眼又不瞎,怎么直撞入内来。”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亲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从怀庆逃来的。”
母子两个吃了一惊,柳氏便挽住睦姑手,泣下道:“儿,你缘何弄得这般样子?”
睦姑一头哭,一头诉说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来与他洗脸,又梳了头。只见面开秋月,鬓压乌云,竟是一位绝色佳人。
母子两个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儿子,去央人选个日,将就与他们完了姻。
家中十分穷苦,一日只吃得一顿,柳氏对睦始下泪道:“我娘儿两个,是应该受这苦的。只是负了好媳妇,却叫我过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这般说。媳妇在乞丐里头,尝过那些苦况,今日看起来,同样一个穷,也就是天堂地狱般分别。”柳氏听说,不觉挂着两行眼泪,笑起来。
过了几日,柳氏因养下的一只鸡,晚来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鸡见人走过去,乱扑的逃,逃到了那没人住几间空闲房子里去。
那院子里的草,齐着肩头般长。柳氏从那乱蓬松里,分开条路赶去,那鸡伏在墙脚下。
柳氏走过去拿它,绊着块砖儿,险些跌了一交,心中转道:这还是张叔叔抛下的,没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块来,要丢他院子里去。却觉捏在手里,有些异样,打一看时竟像五两来重锭银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将黑下来,认不清楚,鸡也不捉了,急拿到那边屋里去,与儿子、媳妇看。果是银子,各各嗟异。
方口禾便取了个火,和母亲、妻子,再到那空闲房子里去。却见张管师袖回来那些砖头瓦片,都是银子,摊在壁脚下。
大家惊喜,连夜搬运到那边房子内,检点一番,约有万余金。
方口禾对母亲道:“孩儿想张叔叔定然是个仙人,怕我们前日还是富翁心性,钱财到手,容易得完,把来做砖瓦,如今才现出真形来。只可惜不能够再见他一面。”
柳氏也道:“仙人现过些形迹,被人家觉着了,只怕难得再来。”
母子两个嗟叹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岁时,和张叔叔在旧时住的大房子里,埋下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银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银子典出。便备了原价,即行取赎。
那家因搬入这屋里来,人口连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家赎了去。
方口禾同母亲、妻子一到旧房子内,便去看那埋下的东西。见几块碎砖底下,仍然是一颗颗石子,那里有些银屑儿,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贪心了。有了一万多银子,不到得饿死就罢了,又发起这大想头来,倒先将半把赎了没花息的货,岂不可惜。”
当日天晚,即便丢手。过了一夜,心还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贴地砖来看,却见一锭锭都是雪白银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几进屋,约有几百万两。比方正华全盛时,倒又富了几倍。
柳氏和小夫妻两个,快活得来乐开了嘴合不拢,睡梦里也几遍笑醒来。当下便去回赎了卖出的田地,又买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齐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家的规模了。
那向时方正华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结交的小友,都不晓得他家何富得这般快,还只道一向是诈穷,来试人家的,倒懊悔前番与他们借贷,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轻了。又想道:他和父亲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只怕未必来记恨。便渐渐的都上门来,要温旧好。
方口禾却预先分付管门的,只说自己不在家,一概回绝了去。方口禾发起个愤来道:“我若再不自挣自立,出些前程来,可不负了我张叔叔么。”
便刻苦读起书来。他质地原是聪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师到来,先入了泮,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举人。榜后也不回家,直用功到会试,竟成进士。殿试后点入翰林,衣锦还乡,好不荣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门不见,说不在家,明知其故,自觉无颜,也便息了念头。如今见他富而又贵,越发要亲热他,都备了些礼物来与他贺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绝他们,只得一一都出来会。众人见他仍旧和颜悦色的接陪,都道前番说不在家是真的,并非怀恨他们,便越发掇臀放屁,做出许多殷勤。从早上到来,直至日中,还不肯去,要想他的饭吃。
方口禾竟不分付把出来,众人都像张姑娘送亲般,忍着饿回去。方口禾随即将送来礼物,叫人分头去璧还,一些也不受。
到了明日,下帖请他们吃酒,自己不出来,只说身子不快,却叫众人自饮。那班人好不识气,到下一日,又上门来,要去房中问病。
方口禾十分厌憎,分付家人回答道:“昨日原没甚病,只因怕烦不出来,现今在里面吃饭,吃完了就出来。请各位宽坐。”
众人等到天晚,却仍不见面,才省得是怪他们,今后不受骗的了。一场扫兴而回,从此也不好再上门。
方口禾对母亲笑道:“孩儿只道父亲和孩儿呆,一向不识得这班是小人;不想这班人越发呆,直等待慢得够了,方才不再来缠。”
当下方口禾备了一千银子,跟着十来个家人,亲自到怀庆府去,酬谢资助他盘费的顾妈妈。
不一日,到了那里。那顾妈妈住的,只一间低小草房。方口禾穿着华衣阔服走入去,顾妈妈一时如何认得出。只道遭了什么横祸,官府来家。吓得战战兢兢,要跪下去磕头。
方口禾连忙挽住道:“妈妈不认得我么?我今番特来谢伯母,怎么你倒行起这礼来。”
顾妈妈方才省得是方口禾,见他这般体面了,倒也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口禾便拉他去同坐在那土坑上,谢他前日的慷慨,告诉他如今怎样富贵了,便叫家人拿过银子来与他顾妈妈,真个千恩万谢。
当下街坊上人见一位官长,走到这老婆子破屋里去,门外列着许多仆从,人喊马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都围扰来看。
那时王元尚夫妻,因亡失了女儿,广东客人来追身价,已经用去大半,受逼不过,卖去身底下房子,才得还清,只得来缩在两间临街小屋内。见对门那般热闹,也走过去观看。
闻说是旧时女婿,前年到此,亏这妈妈慷慨周济,如今富贵了来谢。羞得头也抬不起,连忙回去,闭上了门。
顾妈妈去街上打了酒,又买些肴馔,来款待方口禾。方口禾就拉他同桌子吃。顾妈妈说起王家,现在怎样穷苦,那女儿倒是贤慧的,不肯依爹娘改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