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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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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发觉了这一点,立即责怪自己太愚蠢,不该这么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他不再听小银杏髻那尖细嗓门儿了,猛地迈出了石榴口。透过濛濛热气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空中浮现出沐浴着温煦的阳光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静气地用净水冲身。 
  刚才那个人也许因为是对眼儿的关系,没有看到马琴已经迈出了石榴口,误以为他还在场呢,就在浴池里对他继续进行着猛烈抨击:“反正马琴是个冒牌货,好个日本的罗贯中!” 
                  五 
  但是,马琴离开澡堂时,心情是郁闷的。对眼儿那番刻薄话,至少在这个范围内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边在秋高气爽的江户市街上走着,边审慎地琢磨和掂量着在澡堂里听到的苛刻批评。他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不论从哪一点来考虑,那都是不值一顾的谬论。然而他的情绪一旦被扰乱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复平静。 
  他抬起忧郁的眼睛望望两旁的商店。店里的人跟他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埋头于当天的营生。印着“各国名茶”字样的黄褐色布帘、标明“真正黄杨 ① ”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的挂灯 ② 、算命先生那印着“卜筮”二字的旗帜——这些东西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乱哄哄地从他眼前掠过。 
   ①日本的伊豆七岛因产黄杨木著称。黄杨木因质地坚韧,多用于制造梳子和棋子等。 
   ②轿子铺门口挂着写明”轿子”字样的纸灯笼以招徕主顾。 
  “我对这些批评并不以为然,可为什么竟弄得如此烦恼呢?”马琴继续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个对眼儿对我怀着恶意。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就会使我不愉快。” 
  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说实在的,像他这样态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见。他当然老早就觉察到了这一事实:从行为上来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其实起因于同一种神经作用。 
  “可是,另外还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摆到和那个对眼儿对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才从来不跟人打赌。” 
  他琢磨到这里。从他那抿得紧紧的嘴唇这时忽然咧开这一点就看得出,当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时,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后还有一桩,把我放到这样一个处境的竟然是那个对眼儿,这也确实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这么个渺小的对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他头上。可是跟这样一个对眼儿交锋,叫我如何是好呢?” 
  马琴苦笑着仰望高空。鹞鹰快活的鸣声,跟阳光一道雨点子般地洒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感到心情逐渐舒畅了。 
  “但是,不论对眼儿怎么低毁我,顶多不过是使我觉得不愉快而已。鹞鹰再怎么叫,太阳也不会停止旋转。我的《八犬传》一定能够完成。到那时候,日本就有了古今无与伦比的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这样自我安慰着,在窄小的巷子里拐了个弯,静静地走回家去。 
                  六 
  到家一看,幽暗的门廊台阶底下,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拌儿 ① 竹皮草履。一看到它,那位来客没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现到马琴眼前。他愤愤地想到,又得耽误工夫,讨厌死了。 
   ①麻花趾袢儿是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一种由几股细带子拧成的草屐袢儿。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边这么想着,边迈上台阶,女用人阿杉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她手按地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的脸说:“和泉屋的老爷在房间里等着您回来哪。”, 
  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了阿杉。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马上到书房去。 
  “太太呢?” 
  “烧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吗?” 
  “是的,带着小少爷一道去了。” 
  “少东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门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旁书房的纸隔扇。 
  一看,房间中央端坐着一个白白脸上满是油光、有些装腔作势的人,衔着一个细细的银制烟杆儿。他的书房里,除了贴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 ① 内的一副红枫黄菊的对联而外,没有任何像样的装饰。沿墙冷冷清清地排列着一溜儿五十几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箱。窗户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呢,东一块西一块,破洞上补着白纸。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现着芭蕉残叶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为如此,来客的华丽服装就越发和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了。 
   ①壁龛是日本式客厅里靠墙处高出地板的一块地方,有柱隔开,用以陈设装饰品,墙上挂画。 
  “啊,先生,您回来了。” 
  刚一拉开纸隔扇,客人就口齿伶俐地这么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声誉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就是由该书店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难得地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由自主地略皱了皱眉,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哦,大清早去洗了个澡,那可真是……” 
  市兵卫发出了一种表示非常钦佩的声音。像他这样对任何琐事都动不动就感到钦佩——不,是做出一副钦佩的样子——的人,也是少见的。马琴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照例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表示钦佩的这股劲儿。 
  “那末,今天有何贵干?” 
  “唔,又向您讨稿子来了。” 
  市兵卫用指尖把烟杆儿转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柔声说。这个人的性格很特别。在大多数场合下,他外面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岂止不一致,简直是表现得截然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准是柔声柔气的。 
  马琴听了他这个声调,又不禁皱了皱眉。 
  “稿子嘛,可办不到。” 
  “哦,有什么困难吗?” 
  “不仅是困难。今年我揽下了不少读本,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搞合卷 ① 。” 
   ①合卷是江户时代后期流行的一种草双纸。草双纸原作草草纸。草纸是书册的意思,第一个草字指粗糙的,即指供妇孺阅读的通俗本。后来把第二个草字改为双(日语中,草、双字同音)。合卷是把从前的五册小本子合成一卷,每部书包括两卷,就有了以前十册的篇幅,这样就便于发表长篇了。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卫说罢,用烟杆儿磕磕烟灰筒,于是做出一副刚才的话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神色,突然谈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 
                  七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个有名的大盗,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枭首示众。他专门偷大名 ① 府,把赃物施舍给穷苦的老百姓,所以当时他有了个古怪的外号叫义贼,到处受到赞扬。 
   ①大名是日本封建时代的诸侯。 
  “据说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钱数达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分,多么惊人哪。虽是个盗贼,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马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市兵卫这番话是蕴含着自满的,因为他每每能够向作者提供素材。这种自满当然使马琴感到气愤。尽管气愤,还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颇有一些作为艺术家的禀赋,在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诱惑。 
  “唔,可真了不起啊。我也听到了种种风言风语,可没想到竟是这样。” 
  “总之,他说得上是贼中之豪杰吧。听说以前还当过荒尾但马守 ① 老爷的随从什么的,因此对大名府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据斩首前游街示众时看到他的人说他长得胖胖的,挺讨人喜欢,当时穿着深蓝色越后 ② 绉绸上衣,下面是白绫单衣。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里出现的人物吗?” 
   ①荒尾是姓,但马是日本旧国名,在今兵库县北部。日本古代行政区划为七道七十余国。守是日本古代的地方官国司中的一等官。 
   ②越后是日本旧国名,在今新清县。 
  马琴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又点了一袋烟。市兵卫才不是个含糊一下就会给吓倒了的人呢,他说:“您看怎么样?把次郎大夫搬到《金瓶梅》里来写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还是答应下来吧。” 
  他把话题从鼠小僧一下子就转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对他惯用的这个手段已经习以为常的马琴依然不答应。岂止不答应,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虽说仅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卫之计,动了几分好奇心,他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他显得挺没味道似的吸着烟,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着头皮写,反正也写不出像样子的东西。那就会影响销路,你们也会觉得没意思。看来,还是听我的,归根结蒂对双方都有好处。” 
  “话虽这么说,还是想请您尽力而为,您看行不行?” 
  市兵卫边说边用两眼“扫视”(马琴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和泉屋的某种眼神)马琴的脸,并且隔一会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想写也没工夫,没办法啊。” 
  “那可叫我为难了。” 
  市兵卫说罢,突然把话题转到当时的作家们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衔着细细的银制烟杆儿。 
                  八 
  “听说那个种彦 ① 又要有一部新作品问世了。左不过是词藻华丽、凄凄惨惨的故事罢了。那位仁兄所写的东西,有着推独他才写得出来的特色。” 
   ①种彦即柳亭种彦(1783—1842),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著有《伪紫土派氏》等。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市兵卫提到作家们的时候,从来不加敬称。马琴每逢听到他这么称呼作家们,就心想,背地里市兵卫准管自己叫“那个马琴”。当他肝火旺的时候,常常想道:凭什么非给这个把作家当成自己雇的店员、呼名道姓的无礼之徒写稿子不可?于是越想越气。今天一听到种彦这个名字,他就越发沉下脸来。但是市兵卫却好像浑然不觉。 
  “我们还想出版春水 ① 的作品呢。您讨厌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①春水即为永春水(1790—1843),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著有《春色梅历》等。 
  “哦,是吗?” 
  马琴眼前浮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过的春水的脸。他觉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琐了。他老早就风闻春水曾这么说过:“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挣工钱的,根据顾客的要求写言情小说供大家欣赏。”因此,他当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不像是个作家的作家。然而,现在他听到市兵卫提及春水时连尊称都不加,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总之,他这个人呀,论写桃色玩艺儿可是个能手哩。而且以笔头快出名。” 
  市兵卫边这么说着,边瞥了马琴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到衡在嘴里的银烟杆儿上。这一瞬间,他脸上泛出了极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马琴看来是如此。 
  “他写得那么好,听说是下笔千言,两三章讲究一气呵成。说起来,您的笔头也很快吧?” 
  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产生了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他自尊心很强,当然不愿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种彦相比,看谁的笔头快。而且他毋宁说是写得慢的。他觉得这证明自己没有能力,经常为此感到泄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把写得慢作为衡量自己艺术良心的尺子,而引为可贵。但是,不论他的心情如何,听凭俗人横加指责,他是决不答应的。于是,他朝挂在壁龛内的红枫黄菊的对联看了看,硬声硬气地说:“要看时间和场合,有时候写得快,也有时候写得慢。” 
  “哦,敢情要看时间和场合。” 
  市兵卫第三次表示钦佩。但他当然不会仅仅钦佩一下了事。紧接着,他就单刀直入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应下来呢?就拿春水来说……”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样。”马琴有个毛病,一生气下唇就往左撇。这当儿,下唇又狠狠地向左边一撇。“哎,我敬谢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摆好了吗?” 
                  九 
  马琴对和泉屋市兵卫下了逐客令后,独自凭靠着廊柱,眺望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 
  院子里遍布阳光,叶子残破的芭蕉和快要秃光的梧桐,与绿油油的罗汉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着几坪 ① 地的秋色。这边,挨着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朵花了、那边,栽在袖篱 ② 外面的桂花,依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鹞鹰那吹笛子般的鸣叫声,从蔚蓝的天空高处不时撤下来。 
   ①坪是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等于三十六平方米。 
   ②袖篱,原文作袖垣,紧挨着房子修的篱笆,状如和服袖子,故名。 
  与自然风光相对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间竟有多么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间的人们的不幸在于,在这种下等的影响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变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刚刚把和泉屋市兵卫赶走。下逐客令,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但是由于对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这样下等的事不可。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么做,无非是意味着他使自己变得跟市兵卫一样卑贱,也就是说,他被迫堕落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他就记起前不久曾发生过跟这相类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这么个地方的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去年春天给他写来了一封信,要求拜他为师。信的大意是:我现在二十三岁了,自从二十一岁上成了聋子,就抱着以文笔闻名天下的决心,专心致志地从事读本的写作。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热心读者。但是,呆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学习方面总有种种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来当食客,不知可否。我还有够出六册读本的原稿,也想请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样子的书店去出版。从马琴看来,对方的要求,净打的是如意算盘。但是正因为自己由于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恼;所以对方耳聋引起了他几分同情,他回信说,请原谅,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马琴而言,这封信毋宁是写得非常客气的。那个人寄来的回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猛烈的谴责之词。 
  信是这么开头的:不论是你的读本《八犬传》还是《巡岛记》,都写得又长又臭,我却耐心地把它们读完了。你呢,连我写的仅仅六册读本都拒绝过目。由此可见你的人格有多么低下了。并且是以这样的人身攻击结尾的:作为一个老前辈,不肯把后辈收留下来当食客,乃是吝啬所致。马琴一怒之下,立即写了回信,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有你这样的浅薄无聊的读者,是我终生的耻辱。这位仁兄以后就沓无音信了。莫非他至今还在写读本吗?并且梦想着有朝一日让日本全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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