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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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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拉了什么宝贝啦,拉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老新又问了。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了: 
  “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厨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猫吗?阿姐你说拉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是猫便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 
  “笑什么?老板娘发觉拉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好好,我不笑了。”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 
  “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可咱也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老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笑着说: 
  “即使要找猫,也不该叫你来,对不对?现在上野一带的人家全搬走了,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当然啰,狼是不会来的,可是也难说不会碰上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快把猫儿给我逮下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年轻轻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路,不危险也危险呀。比方现在在这儿,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如果我转个坏念头,阿姐,我看你怎么办呢?” 
  老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出了下流话来,可是阿富的亮晶晶的眼中仍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只是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老新……你想吓唬我吗?” 
  阿富反过来好像要吓唬老新,一步冲到他的跟前。 
  “吓唬?不光是吓唬呢。这会儿带肩章的坏蛋可多得很,何况我是一个要饭的,不光吓唬吓唬,如果我真的转个坏念头……” 
  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吃了一雨伞,这时阿富又跳到他身边把雨伞举起来: 
  “你敢胡说八道!” 
  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蹚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这妖婆……” 
  老新背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枪来。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枪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枪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我就开枪,阿富,行吗?”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枪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枪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枪!”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枪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枪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 
  “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不,不许开枪……”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 
  “不开枪就得依我!”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 
  “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阿姐,我想问你……” 
  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你那么爱猫儿吗?”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阿富暧昧地回答。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 
  “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① 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② 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报恩记(芥川龙之介) 
 
报恩记 
作者:芥川龙之介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叫甚内。姓么,……嗳嗳,很早以来,大家都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您听说过这个名字么?不,请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有名的大盗。不过,今晚上这儿来,不是来打劫的,请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许您现在同一个强盗一起,连一会儿也觉得不愉快吧。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当强盗的。有个时期曾受聚乐公召唤的吕宋助左卫门部下的一个小官,也确实叫甚内。还有给利休居士送来一只叫做“红头”的宝贵的水勺的那位连歌师①,本名也叫甚内。还有几年前,写过一本叫《阿妈港日记》的书,在大村那边当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闹事那回,救了船长玛尔特奈特的那个和尚,在埋地方妙国寺门前卖南蛮草药的那个商人……他们的名字,也都叫甚内。不,顶重要的,是去年在圣法朗士教堂捐献装有圣玛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内的教徒。 
   
  ①连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种,由二人互相联作,连歌师是专作连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专替外国人作口头翻译的人。 
  不过今晚我很遗憾,没工夫细说他的经历,只是请您相信,阿妈港甚内,同世上普通人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是么,那么,我就尽量简单地谈谈我的来意,我是来请您替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人不是我的亲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迹的人。名字么,名字……嗳,我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为了那人的灵魂——那就说是为一位名叫保罗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吗?——当然受阿妈港甚内的嘱托,办这样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过,不管活人死人,请您千万别告诉别人。您胸上挂得有十字架,我还是要请您遵守这一条。不,——请原谅(笑)。我是一个强盗,怀疑一位神甫,实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这一条约定(突然认真的),即使不被地狱火烧死,也会得到现世的惩罚。 
  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在一个刮大风的半夜里,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和尚,在京城街头溜达。我这样溜达,并不是这晚上开始的,前后五夜,每夜过了初更,我便避开人目,窥探人家的门户。我的目的当然不用说了。特别那时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笔钱花。 
  街头当然早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风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阴暗的屋檐下穿过,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弯地方,见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师有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本宅。北条屋虽跟角仓一样是做海上买卖的,但到底还比不上角仓,不过究竟也有一二条走暹罗、吕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专门来找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干一趟买卖。前面说过,这晚正刮大风——这对我们这行买卖正合适。我便在路边蓄水缸里,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墙。 
  世上大家都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这您当然不会像俗人一样相信这种话。我不会隐身术,也没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妈港时,拜过一位葡萄牙船医的老师,学过一些高明的本领,实地应用时,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重门闩,都没什么困难(笑笑)。这种过去没有的窃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洋枪、十字架一样,也是西洋传进来的。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已进了北条屋的内院,走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时已深夜,屋子里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看样子那里是茶间。“大风夜的茶话”,我不觉苦笑了一下,便轻轻走过去。我倒不担心人声妨碍我的活动,而是对在这样风雅的屋子里,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谈发生了兴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里果然听到茶炊沸水的声音,和这声音同时,却出乎意外地听到边说边哭泣的声音。谁在哭呢——一听是女人的哭声。在这种富有人家的茶间里,半夜里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寻常事,我憋住呼吸,从隔扇缝里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间悄悄张望。 
  灯光中,看见古色古香的板间中挂著书画,供着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间幽静风趣的房间,板间前面——正在我望过去的正面,坐着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穿着细花纹羽绸外套,两手抱着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声同样清楚。他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梳高发髻的老太太,只见一个侧脸,正在不断地拭眼泪。 
  “尽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么难题了。”我这样想着,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并非对这对夫妇存什么恶意。像我这种已经背了四十年恶名声的人,对别人——特别是别人的不幸,是会幸灾乐祸的(表情残酷)。那时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场面,很高兴地望着老夫妇在悲叹(讽刺地一笑)。不过,也不单是我,谁看小说都是爱看悲惨情节的嘛。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了一口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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