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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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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尽管担忧、寒冷、疼痛;她仍然被生存的喜悦深深打动着。直接来自童年的狂喜就这样深植于恐慌的一角。格蕾丝向她的手指呵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热量;四周无尽的冰冷就吃不了她;消化不了她;毁不掉她。
  “坚持;坚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风力加强的同时;风声渐起。远方;闪电时不时地照亮森林。最后几次闪烁间还夹杂着爆裂声。格蕾丝正身处一场灾难之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   能与以前一样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忘掉这一夜。苦涩终会留下;时时刻刻破坏着她的生活。今后每年的12月27日对她而言都将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它是灾难日。
  她痛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一筹莫展;这不像是她;这种可鄙的事情与她、甚至与克里斯托弗一贯的经历不相称。格蕾丝并不相信命运;她注重的是现实。
  对她而言;幸存是远远不够的;她要求的更多。眼下她心神不宁、惊惶害怕;担心会留下心理创伤。她认为自己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形成:这是场卑劣的不光明正大的袭击;而她就是袭击的目标。
  这是由大自然挑起的战争行为;是在造气象规律的反;是它让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袭击了这片如此偏僻、温和、驯良的土地。她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遭此劫难。她没有理由;她的丈夫也没有。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多荒谬。
  四周尽是残枝;折断的、轧碎的、裂开的、炸开的残枝。它们在流血。这是场黏稠而芬芳的杀戮。几个小时前格蕾丝只要一想到要去乡下的朋友家度周末就烦躁。她只能完美地适应柏油马路、摩天大楼、汽油味道、站着匆匆吃完的午餐、撞点的约会、罢工的机场、在好几个口袋里同时响起的移动电话。这样的她;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困兽一般身陷被肆虐的飓风摧毁的森林之中。因为愤怒;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还好吧?”
  “还好……”
  “冷吗?”
  “有一点。你呢?”
  沉默。她等待回答。拦腰截断的树干上;依旧挂着的枝条摇摇摆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格蕾丝?”一个声音问。
  她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不;克里;我真的不知道……”
  熏人的冷杉林的气味让她突然想起公寓里立起圣诞树时;整栋楼房洋溢的香气。童年;已经很遥远了。
  “圣诞吗?节日快乐。”她轻轻地说。
  仿佛有预感一般;她抬眼望向翻倒的树根和洞穴朝天空张开的缺口。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可以猜。雪花打着旋飘落于灾难现场。她可以肯定;下雪了。
  漫漫寒夜。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时交谈;确认对方还活着;让彼此放心。格蕾丝意外地渐渐睡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放松的时刻是持续了几分钟呢;还是更长。她裹着大衣;背部直接贴着地面;庆幸自己还有个洞可以躲一躲。她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那些流浪汉;他们倒在阴暗的街道上;蜷成一团或是像堕落天使般醉醺醺地仰面睡去。自己像他们一样风餐露宿的想法让她不安。这次事故是否是一个信号?幸福、相逢、成功、金钱;所有这些;这些迄今为止都像是馈赠、有时甚至像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财富;她是否会失去它们呢?风停了。格蕾丝听见呻吟声。起先她以为是克里斯托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啜泣、嘶喘和哭喊。她的心更茫然了。
  黎明时分;她看清了破坏波及的范围。
  成排折断的树木有规律地倒下;引起了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一棵松树倒下;牵连到下一棵;下一棵又压倒再下一棵。后果之精确达到了工业的规律和逻辑水平。格蕾丝站起身;她的肌肉隐隐作痛。
  “休息得怎么样?”她跪在汽车边问。
  “和在城堡驿站里没法儿比。”
  她笑了;这是救赎的微笑。重被提起的旅行计划让她恢复了常态。
  “我猜也没法比……确切地说;你向我许诺过什么来着?”
  “浪漫。我向你许诺过浪漫。”
  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彼此脸上寻找可能泄露出筋疲力竭、内心的伤口以及放弃的信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只要我不动……”
  “还有无线电。你试过无线电了吗?”
  “电池坏了;没有电流。”
  格蕾丝任由克里斯托弗握着她的手。驾驶室内部弄得好像一个野营地。变速杆上了顶棚;车顶灯整夜压在他腰下。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格蕾丝制订了一个计划。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我一上去就通知其他人。”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回答。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疲倦。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你自己小心。”
  她对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克里斯托弗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脚踝。它们纤细、有力;紧紧束在古芝女鞋里。这双鞋是在麦德逊大街买的;她原本应该穿着它咯哒咯哒地大步走在正常的生活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脚踝;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般。
  “我会回来的!”她大喊。
  薄底浅口皮鞋跳过一根树干;打了个趔趄;她骂了一句。随后;一切归于宁静。克里斯托弗合上双眼;陷入昏睡。
  折断的树干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滑溜溜的格外难爬。格蕾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距离他们的汽车二十余米高的公路上。八点;天刚破晓。她的膝盖擦破了;手也划伤了;大衣的一只口袋开了线;耷拉下来。
  她的脸擦过树枝;像是被扇了耳光。格蕾丝的眼里含着泪水。
  柏油马路完全被树遮住了。尽管十分疲惫;格蕾丝仍然勉强开动脑筋。向着昨天来的方向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森林的边界还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反方向上;昨晚发生事故时;他们借着车灯发现右边那条路的尽头堆满了断木;根本无法翻越。相反;在沟壑的另一边;格蕾丝辨出几条她认为可以钻过去的通道。那是惟一的出口。
  突然间;发动机的隆隆声打破了寂静。
  格蕾丝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架直升飞机。毕竟;她可是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她爬上树干;看到公路八百米上空的一架飞机。可是;飞机没有片刻的停留;直接向右边飞去。
  她挥舞手臂;大叫;呼号。尽管被树枝遮住;但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直升机先向汽车躺倒的斜坡的反向滑行;然后又回到大路;最后向北方飞离。
  “活见鬼!白痴!”
  结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攫住了这个年轻女人。还有愤怒。
  在断裂的树枝间行走既困难又危险。格蕾丝在沿斜面断开的树干间穿行。这些树干随时会断裂;像张开的陷阱一样。她打起精神;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紧绷着脸。她经过的时候;有树枝断裂;发出干脆的响声;像兵器的利刃在空中划过。越南战争的画面在她眼前浮现;那时候;她的父亲在战斗;而她住在纽约的裘德婶婶家。多年以来;她亲爱的裘德婶婶一直在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雪下得更大了。格蕾丝艰难地前行;跌倒;再爬起来。她饿;她冷。她愤怒;她咒骂;她诅咒这愚蠢地与她作对的大自然。红番区最令人厌恶的街道现在看来简直像个避风港。突然;她听见一声呻吟。她屏住呼吸;哭声是从右边传来的;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孩子的哭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
  断枝后面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
  格蕾丝走上前去。那是一只牝鹿;腰被倒下的松树砸断了。她的视线对上那放大了的瞳孔;胸口一阵绞痛。牝鹿低下头舔舔前蹄;它的动作漫不经心而又充满柔情;与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年轻女人移开视线;走开了。
  昨夜被诅咒了。树木追上了森林中最矫健、最优雅的生物并杀害了它们。
  断掉的树干堆得到处都是;格蕾丝发现远处有一排松树完好无损。在这排幸存的松树后面;森林的边界发出微弱的灰色光芒。
  她终于来到了依旧挺立的松树下。她用双臂护住脸;闭上眼睛;穿过低矮的树枝屏障。
  她重见天日了。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得救了。一片空地缓缓地倾斜着延伸向一座   平顶火山。这是块用来放牧的土地;种不了庄稼又饱受风霜侵蚀;土地贫瘠、荒无人烟。
  几百米远处;金属电缆塔躺在翻倒的废铁和高压电缆中间。短路的高压线照亮了天空。
  一条狭窄的小路自发生事故的针叶林中伸出;横穿这片落后的土地。
  格蕾丝在坡腰转身。这里的海拔高出了几米;被森林环绕的地平线尽收眼底。她的视线寻找着逃脱之门;但穷尽目力却只能看见一片松树的海洋。她的脚下;是一座孤岛。
  雪下得更紧了。雪花飞舞;大地呈现出丝一般柔滑的白色。山顶上;公路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突转。因为倒了一些电杆和一排森林边缘的橡树;公路无法通行。格蕾丝发现了屋顶。看见它们;她停了下来。终于找到救援了。很快;昨夜就将只是个不愉快的回忆。格蕾丝的天性就充满希望。克里斯托弗时常到她这儿来填补自己饥渴的心灵。
  十分钟后;年轻女人来到一个村口。那里;四五所房子一户挨一户紧紧挤在一起;丝毫没有考虑整齐的问题。一棵橡树倒在第一座房子上;捅穿了屋顶。鸽子扑棱着翅膀停留在残存的房梁上;让人想起轰炸过后的情景。格蕾丝竖起大衣衣领;继续向前走。这里的死寂让她心惊。
  她面前立着一堵墙;墙上的窗户裂开了;微开的门扇倒在爬满黑莓的门槛上。庭院里停着一辆破旧的二轮运货马车;轮子上杂草丛生。车棚中是一台生了锈的拖拉机。倒塌的矮墙边;在一个与石棺同样大小、同样材质的水槽里;沤着一摊发臭的黑水。
  柏油路绕过这座破房子;穿过同样处于荒废状态的农场;最终在一个十字架处戛然而止。再远处;一条杂草丛生、两侧长满橡树的小路向着牧场伸展开去。格蕾丝犹豫不决。她在村口处停下、走到一口没有绞盘的水井的栏边;然后又折回来。很明显;这里没有人。这个地方空旷得如同被开拓者废弃的西部鬼城。但格蕾丝觉察到一种存在感;有人在观察她。她走回到十字架处;在历经几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天然花岗岩制成的耶稣雕像旁停留了片刻;然后脚跟猛地一转;又折了回去。
  “有人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答复她的是墙壁的回音。
  “我迷路了!我丈夫受了伤;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就在那边……”
  她的手臂伸向过来的方向。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恭谦;近乎乞求。
  “我们需要帮助;求求你们了!”
  她等待着。乌鸦从天空飞过。有目光投在她身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格蕾丝猛地一哆嗦。她听见门户大敞的牲畜棚里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跨过门槛。尽管四下仍然充斥着稻草的味道;但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牲畜、没有蹄声回响在石板路上了。房梁上满是被遗弃的燕子巢;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突然;格蕾丝发现最里面的墙壁边蜷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您是谁?”
  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请帮帮我;我迷路了。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们的汽车……”
  寂静中;她听见嘶哑的呼吸声。
  “您受伤了吗?我可以帮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影子就跳了起来。
  她瞥见一张长满灰胡子的脸、牙齿掉光的嘴和一双突起的眼睛。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没想伤害她;只是要不顾一切地逃开。推搡之下;格蕾丝跌倒了;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身影大步地逃跑了。
  三格蕾丝爬了起来。那人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甚至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牲畜棚门口。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遇见一个人;无论男女;最好带着移动电话;最好还能告诉她她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灾难。她背靠着花岗岩门框;裹着撕破的大衣;抱着手臂;手夹在腋窝下;头抵着石头。她不动也不出声;一脸的疲惫。她规律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霜。十字架的底座附近;泛着青草的深绿色的水源被雪染成了白色。当五年前格蕾丝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抽烟了。但是现在她很想要根烟。
  有种魔力把这个村落凝固在超现实的宁静里。在纽约;鼓动人的紧张感、城市的运动还有喧嚣;就像雨水和阳光一样播洒于城市上方。这里;静默牢不可破;就格蕾丝的经历而言;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媲美。它像对面围绕着废弃花园的石墙一样可触可感;又像这个屋顶报废、碎片散落遍地、巨大壁炉熄灭已久的农舍一样伸手可及。
  格蕾丝在等她的心跳回复正常。她在等那个熟悉的自己重新回到身旁。深呼吸。确切地说;她没有在想克里斯托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自从进了肯尼迪机场起;格蕾丝就一直在为工作烦恼。现在;这种烦恼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小差的行为;是一种令她动摇的空虚。但奇怪的是;在这被放逐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滋长。
  仰面朝向飘雪的天空;她发现了一条线;一条普普通通的电话线。
  “沿着这条延伸到房子后面的线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十字架前方;电线杆立在两侧长着高大橡树的小路边。格蕾丝开始顺着它们走。左边;一条小溪横穿牧场。牧场周围圈着篱笆;沿篱笆种着一些树。三百米开外;道路急转上升;没有了树的掩映。格蕾丝来到一块开满蝴蝶花的空地;花朵在霜雪中饱受煎熬。
  电线杆沿着陡坡向下探入;消失在不见底的山谷深处。在一个视线更为开阔的斜坡上;她望见一座平板石桥横跨溪流;石桥那边;一幢农舍若隐若现。
  农舍。格蕾丝对古老大陆上的建筑很陌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但这幢建筑的整体是那样惊人的狂野有力;以致于农舍这个词依旧不够贴切。如果不是那么粗犷;说它是城堡也不为过。因为在它正面的一角建有塔楼、一座方形塔楼;质朴、坚固;矗立于岩石之上。农舍式堡垒;只有这个说法最能形容它那从黑暗时代走出来的笨重的墙垛。一扇窄门;两层风格迥异的窗户;有些还带着中梃;创痕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倾斜的屋顶上白雪皑皑;巨大的花岗岩烟囱朝天张着饕餮大口。呼之欲出的蛮荒———这便是整个建筑留给格蕾丝的印象。
  格蕾丝离开她的观察岗;穿过小桥;走近那幢建筑。在距离建筑正面几米远处;她绕过一棵倒掉的椴树。它的树根裸露着、枝叶茂密得惊人;倒下的时候砸瘪了一辆4×4①。
  车的顶篷和引擎盖凹陷下去;这幅场景让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
  “有人吗?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丈夫他……”
  没有人。房门大敞着。格蕾丝走进半明半暗的过道。这个过道正对着螺旋形的石阶。
  “有人在吗?请回答!”
  几双男人的鞋;有拖鞋有靴子;摊了一石板地。它们上方的衣钩上挂着一件破旧的打猎用英式长雨衣;一件袖子上有窟窿的坎肩;还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枝猎枪……右手边是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乱得吓人。洗碗槽里盘碟摞得像座小山;购物袋杂乱无章地放在农家大桌上;干柴被马虎地堆在熄灭的炉灶边。
  炉灶散发出潮湿的黑炭气味;弥漫了一屋。
  “有人吗?”
  门厅的另一边;饭厅的门敞着;墙上镶着齐腰高的油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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