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的沦亡-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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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坏了,没有什么会使它颤动了。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太平静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坐在妻子和女儿中间,像个陌生人一样。
那个晚上老人一言未发。她们两人也没有觉察到这种紧张的沉默,饭后他不辞而别径自回到自己房里,把灯关掉就躺下了。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兴尽归来。她以为丈夫早已熟睡,于是她在暗中脱去衣服睡下。
过了不一会儿.老人已听到睡在他身边的妻子发出了深沉的无忧无虑的酣睡声。
老人直瞪着双眼,独自一人凝视着夜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在他身旁,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躺着,在暗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他费力地在回忆:这个肉体曾与他呼吸过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这个肉体,它曾是那样熟悉,年轻、热情,这个肉体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肉体用血的秘密同他紧紧地连在一起。他还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边的这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他伸手就可换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说也奇怪,这些回忆竟然激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现在听到的呼吸声,有如从敞开的窗口传来湖水拍打湖岸溅起的浪花声。~切都是那样遥远,遥远,消逝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一个人,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一个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远完了。
他又一次颤抖了。他听到女儿房间的门轻轻的悄悄的转动声。“今天晚上,又是这样。”
——老人又觉得他那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已脏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种像神经的东西在瞬间发出的痉挛。不过,这一切很快也过去了。“随她便吧!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老人重新将头理在枕头里。黑暗更柔和地抚摸着他那疼痛的额头,一股宜人的凉爽渗入他的血液里。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觉沉入轻度的睡梦之中。
清晨,当妻子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穿戴整齐。“你这是上哪儿去?”妻子略带睡意地问。
老人没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乱地塞进手提包里。“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吗?我只把随身所需的东西带走,其它的你们可以给我寄回去。”
妻子发怔了。这是怎么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用今天这样的口气说话:从他牙缝中迸出的每个字是那样冷漠,那样僵硬。她赶忙从床上起来。“你真的要走吗?……等一号·。…我们也走,我已经和艾琳娜讲过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搅你们了。”他头也不回,一直向门口走去。为了要拧门把,他只得暂时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过几千次,也是这样地把装满货样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门前,在离开时,毕恭毕敬地向主顾低头弯腰地致意,希望今后能多加关照。如今,这儿他再没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礼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把这扇门,这扇将他的现在与过去的生活隔开的门关上了。
母女二人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这次令人诧异的率直和果断的出走倒使她俩极为不安。她们马上给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猜测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极其温柔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随后她们突然恭顺地表示,她们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他没有复信,于是她们信写得更为紧迫,她们还打电报。可是,消息依旧沓然,只是从邮局收到公司的一笔汇款,信中简要地提及上面盖有公司印鉴的汇款单,除此以外,连一个亲笔字和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种无从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态加速了她们的归期。尽管她们已电告抵达日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车站迎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们感到意外。仆人说,老人看完了电报,往桌子上一丢,没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间,当他们坐下等候就餐时,终于听到门的转动声,她们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却惊愕地望着她们发呆。——一看来,他早已把电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儿的拥抱,然后被引入餐室。他一声不响地听她们谈话,闷闷地抽着烟,不提任何问题,有时只做极简单的回答,有时他对问话和谈论充耳不闻,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在说什么,仿佛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之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毫无结果。她愈是急于想和他接触,他就愈加退让规避。某种东西被禁烟在他的内心深处,通路被阻塞,变得无法接近。不过,老人还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来访,他在旁也是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在谈话中,有人偶尔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是一对死一样的眼睛,空虚而呆钝地发直。
不久,就连最疏远的人也对老人这愈益乖张的性格感到吃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暗地里互相示意: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个乞丐,沿着城墙,到处溜边,他歪戴着一顶旧帽,裤子上满是烟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跄跄,大半时间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惊恐地抬起双眼;若是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他就会瞪着两只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对方发呆,连和人家握手都会忘记。起初,人们以为他耳聋,于是,提高嗓门把话一再重复。其实,他并不聋,他需要的是时间,好使自己从心底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在谈话中间,他又会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状态。于是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对此的诧异表情,他也毫无察觉。看样子,他总是像徘徊在一种昏沉沉的梦境里,倘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忙乱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们对他亦不闻不问了。他不过问别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对妻子的沮丧和女儿的慌乱迷们熟视无睹。他不看报纸,不听别人谈话;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能够——哪怕是在一瞬间——冲破他那道阴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连他经营多年的商行——他最熟枪的世界,对他也已变得陌生了。有时他还未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信件,可是,当秘书一个钟点以后进来取签署好的函件时,发现老人用空荡荡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发呆,和他刚才离开此处时的情景一样。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于是,他干脆离开这里。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从来不是教徒的老人,现在突然变得十分虔诚。他对一切事都冷淡,吃饭和约会越来越不守时,可是却没有一次在规定时间里错过去教堂的机会。
他戴着一顶丝制的小圆帽,披着法衣,总是站在教堂里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这恰好是从前老人父亲做礼拜时站的地方。他晃动着倦怠的脑袋,唱着赞美诗。这里,在半空着的教堂里,他周围响起的声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这里却十分安静。这里的安宁抑制了他内心的纷扰;他可以在内心里向黑暗倾诉心声。每当在教堂里为一个死者作安魂祷告之后,他看到死者的亲人、子女和朋友极度悲伤地用虔诚和恳求的态度向上帝为死者祝福时,他的两眼便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他明白,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将不会有人为他作安魂祷告。于是,他虔诚地为自己祈祷,就像为一名死者那样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刚从这样一次喧嚣纷扰的活动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记带雨伞的。只需几个小钱就可以叫到马车,高大建筑物的门洞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独有这位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行走。破旧的帽子灌满了雨水,像个小水洼,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衣袖流向脚面。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在那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图。全身淋得精湿,简直像个流浪汉。有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位拥有豪华住宅的主人?
当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正巧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骤然停下。车前射出耀眼的灯光,车轮甩出的泥水溅了这个漫不经心的老人一身。车门一开,他的妻子从车里走了下来,身后伴着一位显贵,手中撑着一把雨伞;随后又下来了另一位绅士。他们正好在门口相遇。妻子认出了他,吃了一惊,看到老人这副落汤鸡似的狼狈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老人立刻领悟了:在客人面前,见到丈夫这般模样,她感到羞愧。
于是,他毫无所动,毫无痛苦地径直走开,免去介绍的麻烦。他像个外人一样,几步走到仆人使用的楼梯前,屈辱他从那里走了上去。
自此以后,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仆人用的楼梯,从这里走,肯定不会遇上任何人。他在这里不会妨碍别人,别人在这里也不会妨碍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仆每餐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有时妻子或女儿想见他时,他窘迫地,然而却坚决地从速把她们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让他一人独处了。人们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对任何事也不再过问。从他业已感到陌生的邻近房间里,透过墙壁他经常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和音乐声,听到外边汽车的行驶声,听到一直响到深夜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从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为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只有家中的那条狗,有时还溜进来.卧在它那被人遗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老人那颗业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体内有一条田鼠在继续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颤动着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发作日趋频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医生的强烈要求,进行一次详细而周密的检查。医生皱着眉头表示,需要立即进行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并不吃惊,他只是忧郁地苦笑着说,上帝保佑,总算熬到头了!总算盼来了死亡,现在,愉快的死就要来到了。他连一个字也不让医生通知家属,自己规定手术日期,自己进行准备。他最后一次来到了公司(这里已没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见到生人一样)。
他再一次坐在那张老式黑皮安乐椅中,三十年来,他整个一生中,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个小时。他要来了支票本,填了一张。他把支票交给教区执事,上面的巨额数字,竟使得执事大吃一惊。这笔款子是用于慈善事业和自己丧事的。他拒绝所有的感谢,然后蹒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于匆忙,那顶破帽子也掉了下来,可是他却懒得弯腰去拾起它来。于是,他就光着脑袋,满脸皱纹,面色蜡黄,慢吞吞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双亲的坟墓(过路人都惊异地望着他)。在那里,有两个闲散人观察着老人,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对着上面长满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声地说着话,就好像在和活人讲话一样。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报到或者在为他们祈福?人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在祈祷中,他把不断摇晃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处,乞丐们都认识他,拥上来乞讨,他匆忙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和纸币,统统散结了他们。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来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他忙乱地浑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个钱了。这时,他感到手指上还有个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急忙从手上脱下戒指,把它送给了那个残废女人。
于是,这位身无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独老人,躺在了手术台上。
手术做完之后,老人又醒了过来,鉴于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此期间,医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叫了进来。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皮,睁开双眼,望着这陌生而洁白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间发呆。“我这是在哪儿呀?”
女儿亲切而温柔地俯下身去,凑近老人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在他那濒于死亡的眸子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他的瞳仁显出了一缕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温柔美丽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一丝勉强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习惯紧闭的嘴巴,开始小心翼翼地张了开来。女儿被这费力的一丝欢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动,她弯下身去,亲吻父亲那毫无血色的面颊。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甜腻腻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说,这半是麻痹的头脑想起了那业已忘却的时刻。——病人刚刚露出的一点幸福的表情,顷刻间黯然失色。他那毫无血色的双唇顿时愤怒地紧闭起来。被子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抖动着,要抬起来,像是要挥去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全身由于激动而颤动起来。“滚开!滚开!……”声音滞重、含混,但还是从那苍白的双唇;司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弥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使得医生只好把女人们推到一边。“他在说胡话,”他悄声地说,“你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这样更好些。”
妻子和女儿刚一退出房间,老人脸上的那扭曲难看的表情便松弛下来,又恢复到疲惫和昏睡状态。呼吸变得油重——为了吸进维持生命的空气,他的胸部起伏得愈来愈快。现在胸部已变得疲劳不堪,它无法再吸进生命所必需的养分。当医生再去听老人的心脏时,它已经不会再给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