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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2004年第01期-第50章

小说: 2004年第01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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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从车站归来。他们满脸煤尘,只有牙齿和眼球露出的白与整个脸部形成巨大反差,一个个耗尽力气的人,将自己的力量和激情一起扔进了车厢,被火车拖到自己所不知之处。剩下的是,沉重的步履拖着几乎可以发出响声的铁镣一样的暗淡影子,摇摇晃晃地走下长长的坡,隐没在炊烟交织的农家土墙背后。木质的、陈旧的街门闭上了,暗夜即将来临,灯火将把他们的黑影投到粘着细腻黄土的纸窗上……火车的鸣笛不会将熟睡中的人们的鼾声打断,一个沉入子夜无限寂静的村庄已经习惯于把火车喷吐的浓雾,纳入自己寒冬梦境中的温暖火焰。
  i)
  树叶一样的绿色彩釉,动物尾巴一样的长长车厢,蜈蚣一样无数的脚——车轮支撑着庞大的躯体和重量,火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感受到它的强大的吸力,好像要在一瞬间将我们的灵魂摄取到
                             它的钢铁里。有时,一列货车上,那些装满粮食的麻包整齐地堆砌,就像一个笨重的车头拖着整整一堵城墙,把对面的树木、庄稼和野地里劳动的稀少的几个农人,阻隔在世界的另一边。“脊椎动物的尾巴暗示着生命成长的潜无限性”,歌德这么说过。火车正是生命本身的一个有力比喻,以它的形象、速度和它的强大外表,说出它对我们的独特理解。
  在那个年代,我们看到的火车成为流浪汉的天堂,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乌黑的脸和手,经常藏在一个个麻包的背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或者到他们想到的任何地方。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没有人能够叫出他们的名字。我们的眼睛只要看到火车,就可能看到他们,好像他们也许来自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或者来自天外,因为铁路线无限伸长,谁也不知道它究竟通向哪里。我们有时来到火车旁,就可能突然看到哪一节装载重物的车厢里跳下一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们完全能让我们想到小人书上讲述的游击队形象,在火车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随时出现。
  货车在很多时候为一些无钱买票的农民提供免费旅行的机会,他们的办法并不高明且能够屡屡得逞。一般地,他们是在列车刚刚开动时攀上车厢,那时;每一个车轮的转动速度缓慢,火车车头的三个或四个红色耀眼的比别的车轮都要大的驱动轮,速度尤其缓慢,用来转动它们的铁臂交叉着、交替伸缩,像一个老农在打谷场上转动着扇车的手柄。火车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节奏单调、沉重,又不均匀。有时会突然爆发一阵咆哮,突突突突突突……车轮突然加快了转速,与铁轨猝不及防的摩擦而进溅一串串火花。然后,整个列车渐渐提速,笨重的钢铁似乎一点点变轻。总是在这个时刻,有一些影子轻轻地一跃而上,看起来不太像攀爬,倒更像一片羽毛自然而然地被吸到车身上。就像武侠影片里身怀绝技的侠客,一切顶尖动作都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完成。
  有一次,人们说火车将一个试图爬上车厢的人摔死了。货车车厢上只剩下一片携带着血痕的衣服碎片……尸体不知被抛在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遭遇了血祸。在那个人攀爬列车时,谁也没有发现。火车并没有丝毫的察觉,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真实的生命消失了,仅仅为了一张几元钱的车票——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了一张通往死亡的车票,留给世间最后的礼物和遗书,是一页悬挂在飞驰列车上的衣服残片。
  从我们村庄经过的火车,更多的是运煤车。经常可以看到的是,一列火车飞驰而过,不断地排放着白白的蒸汽,它淹没了后面拖着的长长车皮,然后一节节车厢,中出正在扩散的浓雾,露出了上面煤堆上爬着的一个个免费旅行者,他们满脸乌黑,衣衫飘扬,头发被风吹得立了起来,人间的所有洒脱尽在其中,好像他们并不是生活在我们中间,而是来自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的遥远古代。
  j)
  60年代后期,火车扮演了一场戏剧里的重要角色,它开始将现实世界的成人童话改编为适合自己表演的内容。孩子们只是旁观者,不知道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但是觉得一定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进行,类似于游戏里的捉迷藏或别的什么。我们在夏天的草地上捕捉青蛙,却被另一些事情摄取了视线。在高高的铁路基座上,许多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人正在铁路边上的小路上行进,他们的手里总是紧紧握着一面红旗,脚步疲惫,表情严肃。我们来到他们身边,发现他们的军用挎包里装着一些油印纸片,不断散发给一些过路人。
  后来我们将这些纸片带回家,当作手纸使用。结果被父亲发现,严厉地告诫我不能随便使用这些传单,并跳到积满粪便的茅坑里,将那些臭烘烘的手纸拣出来,用火烧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些油印纸片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到铁路边捡拾传单成为孩子们娱乐的一部分。我们爬上路基,等待着红卫兵从这里经过,只是通向一个重要地点的必由之路。我们不停地在传单上发现一些新奇的漫画和我们不懂的时代语言,一些人的名字上被画上了大大的叉。我们的理解是,这上面的人物做错了作业,就像我们在小学作业本上做错了算术题或写错了字一样,被板着面孔的老师用红笔打上了叉。不过这一切都充满了趣味,它似乎值得我们从早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待。
  寂寞的巡道工也戴上了红袖章,他们仍然拿着手锤在铁路上敲敲打打,声音也和往常一样。他们仍然是单独行动,在冬天还是穿着大头鞋,每一步踏下去都很重,细腻的虚土立即被踏飞,浮动于北风中。他们已经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好像已经被更加重要的事情替代了,像他自己脚下的尘土一样不再值得人们多看一眼。火车在铁路线上不断驶过,它负载着更重要的使命,将一切尘土弃置于北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列列火车上,每一个窗口里都有红扑扑的脸庞和红袖章、军用水壶和被佩带于胸前的领袖像章,每一个车厢里都塞满了人,就像农民们为了节省时间拼命往牛车上塞柴火一样,直到找不到什么缝隙。
  那时的人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所有的行为都是象征和比喻,一切实在的意义已经消亡。火车车窗里的不断晃动的人头,喇叭的喧嚷和几个激昂歌曲的不断重放,到处是欢呼声,对于来自某一中心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件事,大惊小怪地庆贺、赞美、渲染,赋予不存在的意义,制造一个又一个夸张的节日。童话的气息胜于现实生活,好像我们并不是存在于人世,而是在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排演着虚构的剧作。火车把这些凭空捏造的理想和无端产生的激情,带到一个个地方,播撒在铁路线两侧的旷野上。
  回到自己的乡村,似乎也很快发生了变化。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街头贴到街尾,我们房屋的后墙上用烟筒里清扫的煤灰写满了标语,不断将一些人拉到戏台上,以供站在下面的人们高呼口号,人们从抽象的概念中获得愤怒的灵感,找到宣泄、释放沉重生活压迫下积累起来的能量。黑板报上,人们用彩色粉笔画着各种图案,红色的火车成为二个重要的象征,它代表一个极端时代的灵魂,将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东西轧得粉碎,它呼啸着向前,浑身插满了红旗,蓄满了斗争的力量。不过农民们仍然有着注重现实的一面,到了农忙时节,他们知道理智地对待自己亲手种植的庄稼,知道饥饿的威慑。因而即使在一个童真的游戏时代,他们还要到地里耕播和收获,实际上世间仍然有一些必须认真对待的事情,任何时候都不能动用虚拟的豪情。
  那时,我们仍然默默地注视着火车,它路过村庄的时候,农民们仍然习惯于以它来判断时间,该劳作时劳作,该做饭时做饭,灰尘归灰尘,激情归激情,人仍然归于自己。
  k)
  不能忘记第一次乘坐火车时的情景:我跟随父亲去大约相距40华里的县城,来到火车站。黄色的建筑:有着欧洲风格,呈三角形的屋顶,三角形的中间嵌入一个圆圆的钟表,其指针永远指向一个时刻,我不明白钟表的指针为什么停在那一刻,惟一的解释是,那一时刻必定有着非凡意义。它居于广个高台上,俯瞰着下面的几道铁路,一些空空的车皮停在那里,好像等待着越来越近的严冬。我记得天气已经开始冷下来,远远的地里已经成为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收割后剩余的秸秆零零散散地堆放在一边,尖尖的禾茬证明了曾经存在过的繁荣,色彩耀眼的所有装饰物卸去了,地上的一切灰暗、一切皱褶,毫无遗漏地凸现于表面,就像生活被剥去表皮,露出自己质朴、甚至有点丑陋的骨骼。风已偏向西北,寒意开始侵袭,从衣衫到肉体,甚至一直向骨头渗透。
  父亲和我沿着铁路线来到车站。铁路的两条轨道平行向两个方向延伸,就像时间无始无终。我曾经想过,这条铁路究竟通向哪里?它究竟有多长?如果知道这一切,就可以知道火车来自哪里,它必定有自己的源头。可是,我不可能验证自己的思想,我只能猜想铁路通向任何可能的地方,一切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村庄旁边都有一个温馨的小站,那里停着等待人们乘坐的火车。铁轨下面的枕木被涂上一层漆黑的沥青,我们在夏日行走在枕木上,总是感到脚下发热的黏性,它试图将我们的脚印留下来。我喜欢沿着铁轨摇摇晃晃地走路,数着等距离铺设的枕木数目,一个个方格退到身后。身体飘忽中的平衡,双手展开像张开翅膀,凌空飞翔的轻,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情,占据了内心。
  车站更像一个童话世界,它的位置和它的造型,以及它的颜色和被映照的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人,都应该是童话里的设计,仿佛眼前的全部事实都是被一个天赋突出的人巧妙编织出来的。候车厅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面摆放着一些陈旧的木制长椅,只有几个人坐在那儿。旁边是一个小卖部,柜台后面,一个农村姑娘模样的售货员表情冷漠,就像带着刻画拙劣的、毫无幽默感的面具,背后也许藏着秘不示人的丑陋疤痕。总之,这里显得有点清冷,只有几张夸张的时代宣传画和红色标语,被从厅门刮进来的风,吹得哗哗直响。
  一会儿,我感到了长椅的微微震动,我知道,火车来了。接着一阵隐约的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向月台,实际上,月台不过是高出铁路一点儿的一个土台,几个铁路工人早早就等在那里,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把小旗,向火车到来的方向挥舞。呜呜——沉闷的鸣笛,咣咣当当的巨大金属碰撞,忙乱的人们……火车的到来就像大人物的出现,所有的征兆都不同凡响。
  一个庞然大物带着它的全部威严、气势,仿佛要席卷一切,扫平一切。站台上的人们向地上的落叶,被一阵风暴卷到一边。手忙脚乱的回避、乱哄哄的嘈杂、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和拥挤碰撞,都被火车的轰鸣盖过。终于,它停了下来,像驯服的野马站在那儿,隔一会儿就吐一口气,呼出的蒸汽有时会笼罩整个车头和一些为它忙碌的工人。父亲和我在一阵紧张中挤进了车厢。火车开动了,我们的身体随着列车的节奏振动,一股股汗息从周围的人群中散发出来,走廊里挤满了乘客——他们的包裹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只好放在两腿之间,有的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实际上,人们大都携带着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放在粗布面袋里的面粉,只有那一时代的人们才懂得搬动这些东西的现实意义。父亲为我找到了一个座位,他却一直站着。我看到他和别的人们——样,不停地像钟摆一样摇晃。
  火车显然并不平稳,车轮可能在遇到铁轨的每一个节缝时都要咔嚓一下,车厢和车厢之间的衔接部分也不很严密,它们的摩擦、碰撞,混合在整个火车的合奏中。我的耳边二直响彻轰轰的声响,旅客们的大声说话被蒙在一层烟雾里,不停地抽烟的人们将更多的烟雾喷吐出来,仿佛我们坐在’了化学实验室的试管里。有人不停地咳嗽,已经敞开的车窗,外面的光线射了进来,由于逆光’的原因,靠近窗口的人变成了一些发黑的剪影,失去了立体效果。我看到窗外的风景都是那样熟悉,感到不同的是,由于火车的速度,一切熟悉的事物——土地、道路上的行人、马车、正在将叶片撒向地面的树木、桥下的河流……都不再静止,它们旋转着,雪片一样向后飞去。
  另一列火车突然驶来,与我所乘坐的火车交错而过,整个车厢的震动加剧了,我感到双倍的力量作用于四周,空气变得紧张。窗口好像敞开得更大,以至于有点变形、扭曲。我凝视会车时的情形:从旁驶过的火车,每一节车厢交接处的缝隙变大了,由于速度的缘故总能现出本来已经遮挡的景物,另一面的树木、旷野和土丘历历可见,仿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不是一列铁制的列车,而是一面阳光下的玻璃幕墙。我第一次发现,火车
                             有着透明的成分,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它有时会将背面的内容透露出来。
  世界并没有因为火车的缘故发生太大变化。我和火车,—起正在向另一个地方开去,那是父亲工作的地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一直向往的县城。目的似乎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火车正一遍遍预演着我所预料不到的细节,好像一切一切,原是出自一个处于游戏中的、充满想像力和激情的孩子的安排。
  l)
  蒸汽机车渐渐地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它实际上是把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拖入了一片漆黑。它的动力是如此强劲,它的火焰是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忽然发现眼前熟悉的东西消失不见,就像恐龙在6000多万年前突然消失一样。我们在童年时代仰慕的事物,钢铁塑造的庞然大物,被一个个庸俗的、理想主义的或者是荒唐的血肉时代注入生命的朴实形象,黑色的车头最为接近钢铁材料的原质,也从未掩饰过机器的自然形状,一条条管道暴露在外表,鸣笛声悠长、沉闷、孤独、悲伤——具有一切大型动物伤感呼叫的所有特征,深含着低音提琴手的绝望。
  我们能够看到科学家发掘出的恐龙的骨架,也可以推演出它的形象,可是我们已经无法听到这一曾是陆地主人的吼叫。现在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大象也和火车一样,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它的叫声仍有所闻。据说它的声音低沉到我们难以聆听其全部,因为它的吼叫的大部分信息只有它的族群能够分辨,哪怕它们相距很远。这样的声音中的次声部分已经低于人类听觉的临界值,它却能够将声音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非洲密林也不可阻挡。也许,和大象的叫声一样,我们曾经听到的火车鸣笛,也仅仅是它真正声音的低沉、绵长、悠远、婉转的陪音。
  从声音的分贝和力度看,火车的叫声已经非常接近雷声,只‘是没有雨夜的电光和阴沉的乌云相伴。它实际上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至少是想将沉睡中的人们唤醒。可是它的形象以及它的声音都放到。了博物馆的展厅,或堆放于钢铁垃圾中等待着烈火熔化。那长长的烟雾和释放出来的猛烈蒸汽,它的节奏浪漫的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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